第7章 毒素(一)

从最开始,在友克鑫的书店门口,那个“不小心撞倒”我的人;在列车上,“恰好”坐在我包厢的陌生旅人。我向东旅行时,他已经在我之前选择了同样的方向。

餐品来得正是时候,库洛洛把小费压在茶杯下,餐盘被端上桌。

短暂的熄火,虚假的安宁。

我抬眼看他,微微偏了偏头,嘴角不自觉勾起弧度。

“你应该感谢我。”我用叉子挑起培根,慢悠悠地说,“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那些□□的人堵在巷口。”

“嗯。”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但你应该知道,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被抓住。”

空气凝固了一瞬。他像一只蛰伏在角落的动物,被灯光将他分割成两份。

“轮到你了。”他说。

我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我是有些踌躇的,毕竟我不确定他是否值得信任,他已经朝我递出一张底牌,除了交换我别无选择。

“我的念能力和书写有关。”

“梦境书写者。”我组织着语言,“不限于梦境,书写本身是一种记录。我在‘梦境书写者’上写下的一切,都能够在现实中达成。”

“能控制现实的话,制约是什么?”

“说控制有点太夸张了。”我修正道,“它更像交易,每次使用都要付出代价。”

而我不清楚那个代价的底线在哪。当然,我不会告诉他这些。

“你会忘记。”

“差不多吧。”我顿了顿,“总之,如果我使用太频繁,就不能确定自己还在不在了。”

库洛洛若有所思:“所以那本假笔记其实算半个备忘录。”

“嘿!那只是个笔记本,能拿在手里就是真的。”

算我自讨没趣,库洛洛明显没心情接我茬,他要诱供:“说说看,写下我的能力时,你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我拿叉子的手停了一下,转而呷了口茶。

“也许只是顺手记了点什么。”我平静地说,“我有时候会有些……模糊的印象,梦里的、脑袋里的,我不太分得清。”

我笑了笑:“你不觉得你很适合出现在这种故事里吗?”

“你不用费劲心思套我话的。”他说。

“你也在试探我。”我回敬道。

库洛洛的求知欲很纯粹,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好奇,而我至今仍猜不透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们之间还有很多秘密尚未揭开。

我慢慢抬起头:“不过,以你的性格,这种随时要掂量代价的能力,用起来会束手束脚吧。”

“你说得对,我确实会。”他看着餐盘里的煎蛋,忽然笑了。

那是我不太喜欢的食物。它发出刺眼的光,黄白交融的卵化身太阳的符号,曾经被我遗忘的某个物品、或是记忆,有什么正在从浓雾里升起。

我必须得找到这样东西。

茶涩得厉害,我想倒杯水,为了防止水洒出来,明日号配给的水壶壶嘴是卡住的,需要旋一下才能出水。我只是多看了水壶一会儿,他就已经将杯子斟满。

可我没法专心感激这种小事。我不知道他的手究竟打算伸向什么。

我告诉自己别再看他。我怕自己看一眼就忍不住问更多,而他绝对不会全部都回答。名为时间的树脂一层层融化,包裹住尚未死去的什么。

广播响了。

“我下去透透气。”

这么说着,我拎起外套走了出去,我只是暂时想离他远一点,哪怕只有几步的距离。

我顺着站台向前走,这里摊位分布有些散乱,唯有那一隅藏着我最需要的借口。人声嘈杂,我却被一种更柔软的东西牵引,踏入某个通往下层的台阶,这儿没有招牌,只有昏黄的灯光和一扇像排水道入口的门,门上漆着褪色的字:拾物处。

我推开门。里面是间小书屋,老板还在打盹。摊位上混杂着新旧不一的书,绘本、手抄本、磨损的小说,随意堆叠。我走向书架,挑了一本字迹最多的书。书上全是别人的笔迹,有人在书页空白处写下自己的故事和经历,有人写下愿望,还有人画了一颗裂开的星星。这是一种独特的漂流玩法,每位读者在书里写下只言片语,再将书遗留在某个角落,让它继续流浪,等待下一个拿到它的人。

我将纸币压在收银盘下,走出拾物。正想返回列车,却瞧见库洛洛站在那里,神情闲适得仿佛只是碰巧路过。

“你跟着我?”说完,我才注意到,他的手里也拿着本书,应该是才买的,书角已经卷边泛黄。

我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烫,转身往车厢走。

我叫了杯黑咖啡,好让苦味给我降降温。我打开书的同时,立体机关弹了出来,像梦境一般延展开。

这是一本隧道书。

我有些意外,里面的画拙劣但温暖,让我久违地联想到童年。第一页是两只浣熊在一颗奇形怪状的大树下,其中一只戴着礼帽,背景是无边的夜空,星星用线悬垂着,大得不太真实。我知道的,童书总是这样。

一旁的文字写着:

“今天我们走到了光的尽头,但黑夜也很安静。”

这句话让我感觉世界开始旋转,时间也被拉长,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吸进去。在我看来,用童真的语气写下这样的字句太残酷了,我太明白它指代的是什么。

那页的留白早已被别的笔迹覆盖。

“如果你也还记得,就来找我吧。不然我就只当你忘了。”

“有些相遇是命运的安排,而有些相遇,只是流浪者的暂时交汇。”

我继续翻。后面几页是不同时期的记录和涂鸦,彩纸折出的房屋与拱门占据了大片板块,里面记录了奇怪的冒险,有些则像是日记。翻到中段,我停了下来。那一页是拼贴而成的城市废墟,纸板搭建的街道,有孩子在奔跑。门口那只戴礼帽的浣熊守着一座小屋。

一段字,意外地工整:

“从来没人说过,书里的场景居然是真的。无声的冰原也会有尽头。”

那是原书印刷上的文字,下方的笔迹则潦草得多:

“凡是有生命的,都会有尽头。”

我的心脏猛地撞击胸腔,发出 “咚”的一声响。

就在这时,一声纸响打乱了我。我抬起头,库洛洛已经坐在了对面,他正在读刚刚买的书。许是逆光的缘故,他的眼神好像没有聚焦,我把这视为过度自持下的偶然松脱。

我不知道的是,即便是库洛洛,眼里也曾藏着类似困顿的东西。

下一页是线条清晰的衔尾蛇,论画功不像儿童的手笔。但旁边的立体字却是孩子用红色蜡笔写的:

“这里是尽头,也可以是开头。”

桌对面的人换了个姿势。这很反常,平日里他看书时人几乎不动。

“你看过这本书。”这仅是我的推测,我没指望他回答。

几秒后,他说:“这种书不是很常见。”

“但你见过。”

他沉默着,手指停在书页边缘,抚平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那样的痕迹几乎可以被忽略。可正是这样,才叫人无法忽略。

他将视线从书页移开,平静地说:“流星街……并没有自己的成长。”

我思考了一会儿,意识到了什么。这是来自那里的一本书,那片被世界遗忘的土地,各类垃圾的收容所。这样的书,居然是在流星街诞生的吗?恕我无法想象,我对那片地域的印象始终贫乏得可怜。

“它只能以永恒的空白去接纳外界的废弃物。”他说,“这样外界才愿意继续喂养,让那种腐朽……得以延续。”

我翻开下一页,一座半球形冰屋弹起,底座是苍白的雪地,边缘立着几个雪天使图案。冰屋塌了一角,上面甚至有淡淡的水渍。

即便那是旁观者该有的语气,我也听出了答案。“注定”这个词太绝对了,从他口中说出来,更像一种反复咀嚼后的总结。

我悄悄呼出一口气,没有接话,只是装作不太明白。

原本印着作者简介的地方被指甲刮掉,只剩一小块空白。我的心里也有一块这样的空白。

“你有没有哪段记忆,是你宁愿从没拥有过的?”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没有。”他毫不犹豫,“比起失去,我更讨厌记得不全。”

“你觉得遗忘是惩罚还是解脱?”

“得看是你忘了别人,还是你希望别人忘了你。” 他突然看向我,眼中藏着我最熟悉、也最厌烦的冷静,“毕竟,人类总把不能承受的一切伪装成解脱。”

我盯着他,笃定地开口:“你以前读过这本书。”

他看都没看我,只说:“没有。”

说谎。

要不是我们共处已久,我绝对就信了这套说辞。他太擅长玩言语游戏了,我只能将他的动作和眼神都刻在脑海深处,以便比较。

“我只是觉得……这本书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的,我在诈他,但我没说谎。我知道他一直不下车,其实是在找什么东西。

而我也是。他找他遗失的童年,我找我自己。

我想起刚刚在书里看见的那句话:旅人,愿你找到自己的答案。

也许它从来不是写给别人的。

回想起来,我对这本书的熟悉感也是很可疑的,毕竟人的感觉建立往往依赖于实际记忆。也可能我只是在什么文献里见过它。总之,那种感觉被完好地封存在我内心某处的迷雾里。

我合上书,才注意到作者——K.S.(Kids from Meteor Street),此处用了重影印刷的设计,多出一笔隐藏的故事感。署名下有一行极小的注释,献给那些贫瘠之地却精神丰饶的孩子。

如果我愿意,我能拆穿他的每一个答案。但我没有,我甚至会下意识地帮他把谎圆得更真。

是我本就愚钝吗?可我就是想靠近他,我想知道,这样一个人,在面对不信任时仍然保持理智和策略是否是一种本能?我想知道,他的逻辑、他的迟疑、他的**,是不是都能被我识破;我想知道,我能不能拆开他;或者,我是不是愿意被他拆开一点。

我递出那本隧道书:“物归原主,不是吗?”

“严格来说,这不完全算是我的东西。”他接过,“不过,谢了。”

他不一定是好人,但一定不缺乏礼貌。库洛洛注视着手里的书,手在封面上停了很久,过了一会,他将那本书收了起来。

自那天后,他再也没有拿出过那本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我寄长风

狩心游戏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猎人】在列车到站之前
连载中七**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