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书兰这几天都睡不好觉,这一早又轮到他伺候皇上,真是想不骂人都不行。
那天晚上,闻贞照那张嘴说出来的话也让人心烦,说得他好像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一样。
潘骅祸乱朝野,本就该杀,只要他死了,自己就是一把手,这其中的利益纠葛还要什么解释吗?
岑书兰想着想着翻了个白眼,把自己打理得差不多了,就出门去侍候皇上上朝。
天才蒙蒙亮,皇上宫里已经有动静了。
“你们给朕滚!刚起来就有战报,他们就拦不住一个齐王?滚开!”
岑书兰悄无声息地进了寝殿,跪在孙纫身后。
孙纫一转身看见他了,皱起眉头说,“怎么是你?潘骅呢?这几天不是他亲自来吗?”
“回皇上的,中常侍感了风寒,这几日正卧病在床,怕渡了皇上病气,就让奴来伺候皇上。”
孙纫冷笑一声,“他这病来得到是时候。外面都说他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他这时候倒是把自己跟个乌龟一样的闷起来了!”
岑书兰没说话,招招手让一旁跪着的宫女上前来伺候穿衣服。
孙纫抬手让人拾掇着,嘴里还继续说着,“这齐王起兵一路倒是通畅得很,这朝里内外不稳,事情全推给了朕一个人!”
岑书兰心里知道时机到了,便开口:“皇上要是想稳定臣子和民心,奴这里有个法子。”
孙纫看都没看他一眼,“你说。”
“这朝廷内外惶惶无非是因为齐王反了,可这齐王就是一个小小的异姓王,不足为惧。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其实分明是蓄意谋反,现下要让民心稳定,一致抗敌,唯有将中常侍……”
“如何?”孙纫挑了挑眉毛。
“给潘骅烙一个‘蛊惑圣心’之名,将其斩首示众,以示陛下肃清朝堂、一致对外的心思。齐王没了由头,民心一安稳下来,前方将士心里也就有了着落。”岑书兰说这些的时候始终低着头。
“大胆!岑书兰!潘骅是你干爹,平日里待你不薄,你怎么敢这样说他?”
岑书兰当即跪下,“这宫里没有谁的干爹,谁的干儿子,陛下您才是万民的君父。宫中上下都只会听一个人的,那个人只能是您。”
孙纫仔细端详着岑书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但是岑书兰的脸就像一件毫无裂隙的白瓷器。
孙纫冷冷开口,“这件事你去办。这两天朕要看到结果。”
“是。”
下了朝,岑书兰打着伞一个人走在宫道上,心里暗暗想着,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中常侍潘骅作恶多端,他权势再怎么滔天,也是经由皇帝授意的。卖官鬻爵那些事,连“三公”这样的要职都敢公开出售,孙纫岂会不知?
那现任司空大人不就是买官买上来的?草包一个,土木水利工程款不知吞了多少。上贡七分,自己留存三分起码是有的。
孙纫何尝不想以杀潘骅这件小事,来安定民心呢?只是他自己不能提出来,要有人读出他的心思,主动提出来去帮他办这件事。
岑书兰愿意被当刀使,他想当这把脏刀。
雨中的秋天最是阴寒,他讨厌这样的天气,这种湿冷让他想到曾经一大家子挤在破庙里睡觉的日子。
尤其一到下雨的天气,那破庙屋顶漏水,漏的满地雨水,把仅有的两条破棉被也弄得湿湿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家里七个孩子,他排行老五,爹没得早,他娘早早把他送进宫里,在八岁那年就被净了身。因为长得好看,会说漂亮话,很讨喜,才被潘骅认作干儿子。
他运气一直都不好,王朝破败到要靠卖官来挣钱的时候,他被送进宫当太监,和皇权牢牢绑在一起。
现在地方起事谋反,他才终于扳倒了潘骅,马上要坐上宦官的头把交椅,第一次尝到权欲的滋味。
岑书兰恨,却又痛快。
昨夜,闻贞照在烛光下看他的眼神疑惑中又带着些同情。他从小察言观色,这点情绪自然能感知到。
他知道闻贞照在想什么。
齐王军队来势汹汹,朝廷撑不了多久,这是大势所趋,朝中许多官员都在给自己谋退路。就比如这个闻贞照,他不敢直接辞官回老家,就只能在扳倒潘骅的文书里加上自己的名字,主动等着宣判。
闻贞照看出了王朝要覆灭,所以他选择明哲保身。
在这样的正人君子眼里,他一定觉得岑书兰蠢透了,但他是正人君子啊,所以他又一定会愧疚。
但岑书兰不在乎,在最后,他一定要尝尝权欲的滋味。
秋色渐深,闻贞照屏退了在院子里洒扫的仆人,独自一人站在院中。
天气寒凉,冬日快要到了,这是个最难熬的时令,今年这冬,不管对于谁来说都是这样。
“主子,罗中丞在外头要见您呢。”
这罗中丞是当朝御史中丞,罗玉功。
“赶紧请进来。”闻贞照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他今日在家,穿的是一身素衣便服。
罗玉功风尘仆仆地进来,急得连官帽都歪掉了,由仆从引着进了屋。
闻贞照正吩咐人去煮茶,回头一看,罗玉功已经到了,他行了礼,罗玉功连礼也来不及还,开门见山地说,“贞照,今早黄门令见我了。”
黄门令正是岑书兰的官职。
闻贞照让他坐下慢慢说,罗玉功叹了口气,“今早下朝,黄门令见了我。他把这个给我看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沓文书,闻贞照大致扫了一眼,正是他前几天在岑书兰那里见过的,一字不差。
“黄门令和我说,要我在这几日上朝就把这些证据呈给皇上,把潘骅处置了,让齐王没了‘清君侧’的名义,以此安稳民心。他说这事是皇上授意的。”
罗玉功边说边擦着额头上的汗,凑近了小声说,“可是我看这些书信里有你的东西啊。”
罗玉功翻找出那封伪造的闻贞照和潘骅的书信,铺展在桌子上。
闻贞照看了一眼,“玉功。”
“你先别言语,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研究着研究着你那些四书五经,研究到中常侍头上去了?”罗玉功不断地擦着汗。
罗玉功此人,没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只是念书稍好一点,出身也好,家里花钱给他买了个御史中丞的官当。
能斥巨资买下御史中丞的职位,想要的绝对不是为了什么肃清吏治,而是想着日积月累地收回投资、牟取暴利罢了。
但罗玉功此人和那些贪腐成性的官员还是有些区别的,身在官场难免和光同尘。他贪,但是贪得不过分。并且和闻贞照这种清流博士之流私交也不错。
闻贞照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说,“玉功,你还记得我刚任博士那几年,太平郡突发雪灾,我被派过去察看灾情吗?”
罗玉功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年冬天地方官争着报喜,说什么‘瑞雪兆丰年’。当时我去太平郡看见的是什么?被冻僵的尸体横陈了满地,而且多半是裸着的。因为会有还活着的人去扒死人身上的衣服穿。那赈灾的粥舀起来,和水一样,吃了只能喝个水饱。”闻贞照边说边比划着。
从前,闻贞照没从四书五经里看到过这些东西,刚刚上任博士官职,残酷的现实就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他去到太平郡,雪与脚踝齐平,不知道掩盖了多少亡人。
那些地方豪强会趁着雪灾收购灾民手里的土地,进一步兼并。雪灾,意味着今年地里的粮食毁了。卖地,就意味着往后的收入来源都断了。
闻贞照脑子里的弦也失灵了。
他开粮仓救济灾民,在赈灾粥里多加米,加五斤、十斤,他们一时吃得饱,往后的日子还是过不好,粥里加再多的米都没用。
他那时恨透了自己身上那件官袍,他什么也做不了,还好像也背上了一个施虐者的身份。
情感与理性缠绕成的绳子在他颈间拉扯不断,他几乎要窒息。
就在这个时候上面还把他调回了京都,他面对着谄媚阿谀不断的官场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理性的弦终于崩掉了。
“玉功,谁在位,谁揽政,于我来说都是浮云。上面的人争权夺利,下面可少有为百姓做实事的人。”
罗玉功早几年就听闻,闻贞照把个好好的博士当成了地方官,经常自请下放地方,要么是巡视灾情,要么是考察吏治。他在的话,那些官员、豪强也就装一装。
罗玉功这个官是买上来的,他不敢做太多违背良心的事,一方面是他本人性格原因,另一方面他勉勉强强有半颗心是真想做点实事的。
但一两个人能做出什么名堂来,更何况身在官场就要和光同尘。
罗玉功叹了口气,“唉,这我也知道。”
闻贞照继续说,“黄门令到时候会安排我去地方。”
罗玉功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想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唉,这东西真不会要了你的命吗?我看,你还是再想想。”他抬手要把那张书信捡出来。
闻贞照摁住他的手:“我意已决。我可以不去在乎后世评说,只要能做些实事,这点风险算不得什么。”
罗玉功看他一眼,也知道这事没有再斡旋的余地了,只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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