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遥与江毓梦相处的时日愈发多了,两人也愈发熟络了。下了戏,江毓梦总会攥着剧本,主动找到沈碧遥研究角色。
沈碧遥这几日几乎不回家了,陈姐在排练室的楼梯口打扫出一间亭子间,狭小的空间里摆了两张小铁床。她怕沈碧遥住不惯,特意铺了几层厚厚的棉褥。反正家里也没有人,有时排练到太晚,沈碧遥索性就在这里睡下了。
那日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开始还是淅沥沥的雨丝,后来竟越来越大,哗啦啦的,好像天上破了一个大口似的。
其他人都走了,那晚排的是女主角林芳琼的独角戏,也是她最为重要的一段自白。江毓梦反反复复练了七八遍,大段的台词念得她嗓子都有点嘶哑,却还是差了些感觉。
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擦黑,这雨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沈碧遥知道江毓梦家住得远,这大雨天黄包车也难走,淋了雨恐怕要生起病来。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要不就在这住一晚?”
沈碧遥问得小心翼翼,担心着会不会冒犯了她。没想到江毓梦却答应得爽快:“好啊,那就麻烦姐姐了。”
最开始的几天,她们还很陌生,江毓梦一开口总不知道如何称呼,望着明显比自己大上几岁的沈碧遥,叫全名显得不够礼貌,叫昵称又显得过于亲昵。
于是,她就决定叫她姐姐。
开始是碧遥姐姐,后来嫌麻烦便直接叫姐姐。
姐姐......
江毓梦的嗓音本就甜腻,这一叫更有了些撒娇的意味。
沈碧遥开始还有些不太适应,后来便索性随她去了。
“姐姐,你经常睡在这么?”
江毓梦被沈碧遥领进亭子间,看着如此简陋的屋子,暗自吃了一惊。
“没有,只是最近都在社里排练,嫌麻烦就住在这了。”
沈碧遥以为江毓梦嫌破,不愿意住,心里有些赧然,连忙补充着说:“你要是睡不惯的话也没事,我帮你叫黄包车送你回家。”
“我住得惯,”江毓梦连忙摇摇头,脸上好像有些愠色,“我是看这房间有些阴冷,姐姐你身子不好,怕会着凉。”
沈碧遥这才知道错怪了她了,又听着江毓梦竟然如此关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愧。
“没事的,不过几天而已,你住得惯就好。”
沈碧遥找来自己的几身干净的睡衣,递给江毓梦,江毓梦满心欢喜地坐上床来。
天渐晚了,寒意一点一点侵入破陋的房间,沈碧遥关了电灯,和江毓梦背对背躺在两张床上,却没有丝毫困意。
屋子本就逼仄,放了两张铁床就再没有什么空余,沈碧遥几乎能听见背后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放大、放大......
她莫名觉得身上发冷,小心翼翼地裹紧了被子,却还是不经意间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姐姐,你也没睡吗?”
背后传来江毓梦的声音,和平常听起来竟很不同,好像空寂的屋檐下断续滴落的雨声,似是听出了几分孤单的意味。
“还没。”
“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沈碧遥有些意外。夜里的凉意沁骨,黑暗中她悄悄绷紧了身子。她预感着女孩接下来的话可能绝不是欢快愉悦的内容,然而她却怀着隐隐的期待,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是逃出来的。”江毓梦骤然间开了口,“我父亲想让我去结婚。那是在我十岁的时候他替我找的人家。”
“我不愿意,就离开了家。我身无分文,又没读过书,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当女佣,做了一个多月,却因为不小心打碎了老爷的花瓶被扫地出门。”
“于是我去了影片公司,老板看在我还算有天赋,便收留了我。”
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她讲起年幼时父亲如何酗酒,喝多了便出手打人。而自己怕极了,却偏偏要死命护住母亲,沉重的木头椅子便毫不留情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还讲起小时候她偷偷从家里溜出去,躲在黑压压的人群身后看话剧。舞台上穿着华美的女主角顾盼生姿,一颦一笑都让她心驰神往。从那之后,她就萌生了做演员的想法。
“我只想离开家,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成不成得了大明星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再那样生活下去了......”
颤抖的声音染上哭腔,沈碧遥的心狠狠地揪紧了,她坐起身想要看看女孩的样子,女孩却死死地背对着她,不愿意和她对视。
沈碧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似乎所有的语言都太过轻描淡写,抹不去女孩过往的灰暗。她也终于在刹那间明白,那日排练江毓梦为什么哭泣。
沈碧遥下了床,坐到江毓梦的床边。女孩的脊背依然不住地颤抖,如同耸起的山峦,单薄却高高挺立。沈碧遥伸出双手想拥住女孩,却在指尖触碰到她柔软的睡衣的一刹那胆怯了。她暗自欣喜着女孩对她说出这一切,却害怕她的亲昵在无意中会让女孩厌烦。
于是她像从前那样轻轻地抚摸女孩的脊背,温热透过薄薄的丝绸布料涌上她冰凉的指尖,让她的心头一暖。江毓梦的乌发披散下来,一直垂到半腰,带着微卷的波浪。手指无意间掠过女孩的发丝,只觉得指尖好像被柔软的鹅毛轻轻扫过,微弱的痒意从指尖蔓延到心脏,心里被电灯泡的灯丝电了一下似的,连忙收回手。
女孩的身体慢慢地平静下来,黑暗中,女孩的轮廓几乎透明,却始终是背对着她的。
“谢谢你。”
江毓梦终于开口,嗓子还有些微微发涩。沈碧遥正酝酿着要说些什么,她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没事了,说完之后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反正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吗?”
她转过身来,很自然地抚上了沈碧遥的手臂,轻轻地拍了两下:“这些话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姐姐可要替我保密啊。”
沈碧遥点点头,看着女孩的笑容,心中却愈发酸涩。然而她却深深知道江毓梦并不是那种渴求人怜惜的人,她能够感受到女孩的身体之下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那是一股澎湃的热情,似是可以到达她所有想去的地方。
外面的雨依旧滂沱地下着,哗啦的声响穿透砖砌的石墙传入屋子,潮湿与寒冷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沈碧遥却觉得自己心底的一团火热的东西渐渐地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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