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藻明说到激动处,“要当辛弃疾、文天祥,不做钱谦益、洪承畴!”
张勇崇拜地看着哥哥,为他鼓起了掌。
话说到这份上,王遗时心知多劝无益,这孩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的意志已然化作一架战机,冲向了浓云重重、硝烟弥漫的天空战场。
王遗时问兄弟俩:“晚饭吃了没有?”
一大一小两孩子都摇了摇头,家庭纷争持续至今,他们早就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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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太太的哭声夹着时断时续的咒骂从四楼阳台飘进来,父女三人迟迟不回,这一顿饭总归吃不踏实。
张婶放下筷子,作势起身,“太太,要不我把阳台门关了吧。”
今天本就闷热,关起门岂不更难受,惜予劝住她,“别管了。”
饭吃到一半,王遗时带着宁宜、平宜回来了,一见后头还跟着张家哥俩,惜予问:“吃了没?”
王遗时一摇头,张婶立刻起身添碗筷、盛饭。
别看张藻明豪言壮语滔滔不绝,到底是半大孩子,和父母吵了架,嘴上再邦邦硬,脸色还是难掩失落。
王遗时搛了一块带鱼给他,“藻明,先吃饭。”
诚国好奇,“冒(被凭儿打)死”问:“藻明哥,你家咋啦?”
张勇自豪道:“我哥要去当空军了!”此言一出,满桌讶然。
王遗时只好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说,张婶感慨,“自从去年咱们这打起仗来,空军可威风了!电台里天天说高志航、沈崇诲他们的光辉战绩,八一四大捷什么的,弄得楼上楼下的男孩子们都想去开飞机。”
“开大飞机有什么不好的?”诚敏不懂这有什么好吵的,“它一来,大家都躲,多厉害啊!”
宁宜吐出一节鱼刺,“让人家怕就厉害了?照你这么说,日本人也厉害了。”
张婶应和:“就是!而且你看那些空军英雄,才多久就一个个光荣牺牲了。我们小老百姓,太太平平待在家里才是正道理。”
平宜反驳她,“不对,现在一点都不太平,哪里都不太平!”
张藻明捧着碗沿,镇静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王遗时对着一桌人狂甩眼色,让他们都别再讨论这个话题。张藻明满腔豪情正愁找不到人倾吐呢,都别勾他,到时候说起来没个停了。
众人埋头吃米,张藻明终于搛起了饭堆上的带鱼,细细啃食。
静不了一会,众人又说起了厉经韬死里逃生的事。
张婶无法置信地问:“被活埋了还能逃出来?”
“可不是么,一群人里就活了他一个。”凭儿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自己被摞在上面,埋得浅。”
这只是当中一个因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
一切还要回溯到那个炎热而绝望的深夜,诸暨县的一支日军小分队接到命令,以活埋的方式处决一批“人犯”。
之所以交给这个分队执行,系因县城那场殴斗,中弹身亡的士兵正是他们十三人中的一员。
中队长盛怒下令:不允许使用武器,给那群连中国人都打不过的蠢货两把工兵铲。
为同伴复仇的责任就这么落到了他们头上。
然而,分队其他人可感觉不到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埋怨:那家伙死就死了,还尽给人添麻烦。
闷得没有一丝风的南方夜晚,两个资历最浅的大头兵抓着工兵铲埋头挖坑。
逐渐凹陷的泥土地边上,跪着两排被反手捆绑的“人犯”,有几个兵,大部分是老百姓,但无一例外都是中国人。厉经韬在第二排。
日本兵们都不说话,直到活埋坑竣工,两个大头兵爬出来大声报告,分队长下令:“执行。”厉经韬事后回忆,他说的应该是这个意思。
因为紧接着,士兵们开始从第一排抓人,拖到坑边,或踹进去,或推下去,横七竖八地倒在坑里。
有个中国士兵在坑底大声辱骂,分队长掏出手枪,嘣嘣两声枪响,底下安静了。
厉经韬眼前的人越来越空,终于,只剩下他了。
一个日本兵粗暴地拎起他,被拽到坑边的那一刻,下面好多双眼睛!坑里的中国人齐刷刷看向他,他一瞬间想起了家乡那些伏在池塘里的水牛,永远带着一种无辜、麻木的神性目光。
他只知自己不想死,日本兵往前推他的时候,他挣扎着朝后退,大腿后侧猝不及防挨了重重一脚,失去平衡跌入坑中。
很快日本人开始覆土,一铲接一铲落在身上,身后突然有人和他说:“别动,我给你解绳子。”他听出来是其中一个学生。
当他身上盖满了一层土时,解绳子的速度瞬间加快了,他们都明白眼前的黑暗意味着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土越填越严实,厉经韬终于感觉被捆绑的双手一松,但他已经无法转身去帮那个学生解绳子。
不知道是大头兵经验不足,亦或是小分队干活敷衍,其实那层土并没有非常厚,分队长象征地踩了几脚,宣布收工。
厉经韬起初还打算多等一会,确保日本人离开之后再行动,但随着土层下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张开肺部却吸不到多少空气,只得拼命地去刨动泥土。
不用多久,缺氧引发的晕眩像浪潮一样涌来,一次高过一次,直至吞没了他,土层依旧岿然不动。
失去意识前的一瞬,他并没有想到憬予和孩子们,黑暗直接掐断了一切。
他是在颠簸中再次苏醒的,被人背着,在夜间山林之中缓慢地穿梭前进。
厉经韬迅速意识到自己没死成,毫不餍足地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即便鼻腔里一股土腥,他却感恩万分。
背他的人发现他醒了,慢慢将他放了下来。厉经韬才看清眼前是两个和尚。他们是附近山上宝寿寺的,趁黑出来摘野菜,意外目睹了日军的暴行。
原来日本人埋完他们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原地等候了一会,因此和尚们也不敢贸然露头,生等到周围恢复成原先的死寂,才冲下来用手扒拉土坑。
很不幸的是,只有厉经韬活了下来。经此一遭,厉经韬也肺部受损,在山寺中修养了一阵,终究放心不下妻儿,再次动身返回上海。
“他怎么回来的?”张藻明问。
惜予说:“贴身带着一点盘缠,和尚们又凑了香火钱给他。”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婶说,“佛祖保佑着他呢!那寺叫什么,宝寿寺,果真灵验。”
厉经韬九死一生逃回了上海,却不想十七沿路找他去了诸暨。尽管惜予第一时间照地址拍去电报,恐怕电报要比人先到,十七知情还得等上几天,返程就更需要些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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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张家兄弟送走后,也许是受藻明参军的启发,叫王遗时想起了臧克渠。
之前还听说他一月一次寄钱来,这几个月怎么再没听说过了呢?不会出事了吧?
王遗时越想越放心不下,便从厨房唤来凭儿。
坐在餐桌边,王遗时倒了杯茶给她,听着厨房碗筷在水池里叮铃当啷泡澡的声音,小心询问道:“克渠最近有消息么?可还按时给妳寄钱么?”
说完觉得不妥,好像自己朝人索要钱财似的,又解释,“你莫多心,我只是担心他安危。”
凭儿摇摇头,“他说,干他们这行的,一年半载没音讯也是寻常。若真出了事,反而有人来找。”凭儿指尖捏着滚烫的茶杯,甲缘微微泛起白,“上次寄钱是三月上。但没人找来,姐夫,他没事。”
他们这行?哪一行?遗时在心里想,游击队吗?报纸上国共合作都不是新鲜事了,做什么还这样遮遮掩掩?答案也许只有凭儿知道,她不会与任何人说,这是对的。
“别担心钱的事,有我和你姐呢。”
“姐夫,张家老大当真要去参军?”
“十有**。但他不会直接上战场,先得去上学,当飞行员可不简单,淘汰率很高,就算成功坚持下来,也要个两三年。说不定到那时候,战争都结束了,不是吗?”
凭儿连声赞许他说的有道理,但王遗时心里清楚,这是极乐观的说法,极乐观的心态,乐观到只剩乐观。
理性告诉他们所有人,未来只会更艰险,漫长得也许看不到尽头,而尽头真的会是胜利吗?
他想起臧克渠和张藻明,默默告诉自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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