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确切回复以后,他才信步朝通往礼堂后台的侧门走去。
约大礼堂的平面图,陈横早已烂熟于心。问人,不过是为了让他突然的离席看上去显得更自然而已。
通过一道人来人往的幽暗走廊,他远远看见了目标地点——男宾盥洗室。
推开盥洗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陈横选了一间隔间进去,装作解手,随口哼起了曲儿。
曲凋乍一听松散潦草,实则暗含着规律,仔细琢磨,每一段都恰好对应摩斯电码表中——A.P.R——三个字母。(apr行动代号)
哼到第二遍,有人敲响了隔间门:
“笃——笃——”
两长,意即“收到,回复”。
按照约定好的,敲门声又重复了一遍。
一阵冲马桶声后,陈横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青年,正是刘忠麟。
—·—
他二人并不相识。陈横回到上海后,化名楚霄清,潜伏进伪政府中相对边缘化的宣传部,他是敌阵中孤零零的一枚棋子。
一个多星期前,有人挪动了这枚棋子。
上线联系到他,传达组织的命令,他必须设法进入约大礼堂,在指定地点将枪械交给同志。
除了运输这把勃朗宁之外,任务的全部细节,为保证计划顺利实施,也出于保护陈横的因素,他一概不知。但陈横猜:这次一定是冲着日本顾问来的。
陈横并不赞同公开场合下的刺杀,成功率实在不高,还容易牵连出一堆同志。可任务既已下达,他还是努力向上司争取来了这次陪同出席的机会。
抵达圣约瑟大学后,陈横身为宣传部职员,又紧随梅部长身后,搜验时自然而然被跳过。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再合适没有的火力运输者。
—·—
刘忠麟站在隔间门外,他鼻孔翕张,抬腿进入隔间,与此同时,陈横也往外走,准备将怀中装有枪支的包裹交给他。
贴着身子一出一进之间,勃朗宁揣入了刘忠麟怀中,从这一刻起,他的使命上了膛。
枪支脱手,陈横来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流水冲刷着掌心,顺着指缝流到指尖滴落下去。
一双手干干净净,仿佛预示着他已从这场行动中彻底地抽身。
他麻木地搓动手掌,没注意到刘忠麟已经站到了身边,也俯身打开水龙头,草率地涮了两下就关上了,侧身看向陈横。
“长官,能借个火吗?”他笑着问。
陈横擦干手,从口袋里摸出他的哈维·爱文登白银机械火机递过去。
刘忠麟仔细端详着掌心里略有分量、镂以等宽斜线条的打火机,转了半圈握住,按下侧面扳机,火苗欻的窜起来。
陈横又递给他一支烟,他笑道:“万宝路,长官真会享受。”
刚点起烟,杨升夏推门冲进盥洗室,看见洗手台前的两个年轻人,继而注意到刘忠麟指尖徐徐袅袅的白烟,训道:“你小子,这儿不能抽烟!”
刘忠麟没理会他,吸了一口后问:“助教,你急哄哄的,就为了来抓我抽烟?”
“你算老几,”杨升夏从办公室找到礼堂,遍寻不见王遗时,热得满头大汗,耐心已失,“看见你王老师没?”
“没。”
杨升夏气馁地叹了一声,指着刘忠麟,“把烟掐了!”转头出去了。
两人没有再交谈,刘忠麟将打火机还给陈横。陈横离开了盥洗室。
回到座位时,礼堂内已人头攥动,回声嗡鸣。陈横坐在第二排,紧挨着梅部长的斜后方,梅部长突然起身,他立马跟着站起来,转头看去——日本方面到了。
梅部长亲热地迎上去与为首的高木董三顾问握手,问他远道而来可否辛苦。明明高木董三常驻上海,他才是从南京奔波而来的那个。
陈横与高木董三的助手相互招呼,一番寒暄后纷纷落座。
—·—
杨升夏和校长助理在礼堂后台会合,没有人找到王遗时。此时校长也前台摸了过来,还没开口,就看到一群人朝他摇头。
校长问助理:“问过工程系的教授了吗?有谁愿意上台的?”
助理又摇头,看样子王遗时开了个好头,坚决反抗日本人朝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行为,同事们争相跟随他的意志,谁都不肯冲出来认下这顶“汉奸狗贼”的帽子。
况且,日本人见上台的不是钦定人选,万一气不过迁怒到他们身上呢?
这时,唯一没有表态的宋大站了出来,问:“讲稿还在不在?”
杨升夏自己资历不足,但他清楚宋大是够格顶缺的。尽管宋大一直以来对他“抢亲”心存芥蒂,可毕竟他们如今是表连襟,升夏也不想他趟这趟浑水,便提醒他,“日本人点名要王教授。”
“总得先把场面应付过去吧,”宋大叉着腰,叹道,“不就是被骂两句么?”
校长和助理如蒙大赦,催着杨升夏把致辞稿给宋大。宋大接过来就开始反复默诵,抓紧一分一秒熟悉稿子。
—·—
礼堂内,高木董三顾问、梅部长在校董会成员和教职工们的环拥下坐在正中的位置上。
高木董三对于和梅部长寒暄兴致寥寥,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台上,等待着即将登场致辞的“主人公”。
指定那位教授的人并非是他,而是负责工厂事宜,对王遗时拒绝帮忙怀恨在心的朋友森田先生。
话虽如此,高木还是很乐意看一出戏,欣赏心高气傲的知识分子在权力面前低下娇贵的头颅,公然念出“日中友好”“大东亚共荣”时羞愤难当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庆典时间已至,校长请在场的所有人保持肃静,致辞随后开始。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教授从舞台侧幕走到台前,从容地将致辞稿在演讲台上摊放好,然后抬头扫视一遍礼堂,俨然一位老练演讲家的模样。
高木董三的助手从斜后方凑上来,耳语中指出台上人并非他们指定的教授。高木脸上的笑戛然退去,径直瞥向校长,而校长根本不与他对视。
此时宋大已经开始致辞。高木董三阴沉地盯着宋大,而他身后也有一双眼睛瞄准了他。
麦克风传出宋大低沉的嗓音:
“自更换工程学院之设备,师生教学、实验之质量显著提高……”
第四排的观众中,刘忠麟掏出那把勃朗宁M1900,他两侧百无聊赖的同学首先看到这把枪,不知何缘故,总之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台上发言继续:
“幸得社会各方支持,值此一周年之际……”
刘忠麟在座位下拉动套筒,铁块迅速撞击一声之后,子弹上了膛。
左右无人出声,以沉默襄助他舍生取义的事业。刘忠麟毫不犹豫,迅速站起身,台上的宋大清清楚楚看到他举起枪,致辞瞬时拖慢了一个字的节拍,连忙装作忘词,低头看讲稿。
就在宋大低头那一瞬间,刘忠麟扣动扳机,嗙嗙嗙——连开三枪!子弹直直命中高木董三后脑、颈部和后背。骚动与尖叫以高木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很快,整座礼堂如滚水泼热油一般炸了锅。
确认击中目标之后,刘忠麟立即调转枪头指向梅部长,但此时梅部长已有戒备,护卫人员也纷纷拔枪。
在不绝的叫喊声中,隔着四散奔逃的群众,刘忠麟又开一枪,梅部长正在护卫的掩护下离开座位,这一枪堪堪擦过手臂。他痛呼一声,愤怒命令下属:“抓活的!活口!”
护卫人员纷纷投入抓捕,梅部长身边一下变得空虚。陈横见状,轮到他这个宣传科职员表现的时候了,当即飞扑上去,英勇地挡在部长身前,继续掩护他往安全地带撤退。
刘忠麟知道今日行动难以逃脱,更清楚一旦落网,等待自己的会是何等残酷的刑虐逼供。见主要目标高木董三已经倒地,心下了无遗憾,遂将勃朗宁枪口顶在下颌,利落地扣下扳机,又一声枪响过后,他身子软下来,斜斜栽倒在地。
陈横正掩护着梅部长退到礼堂后台入口,侧目瞥见这壮烈一幕,心中悲痛无极,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
梅部长见着人死了,惋惜得直跳脚,大骂下属“废物”。
—·—
高木董三中弹倒下,刘忠麟举枪自决,礼堂爆发剧烈骚动的同时,对一切浑然不知、满心喜悦的王遗时冲进家中,撞见一片静寂。
厅堂里空无一人,找了一圈下来,只有平宜在房间里练字。
王遗时挥了挥鼻尖的墨臭味,让她别用功了。
大教授平素督学甚严,突然间一反常态。平宜问:“爸爸,你别是在诈我吧?”
王遗时靠着书桌道:“反正我准备去华懋酒家吃顿大餐,再去大光明看场电影。你不信,我就自己去啦!”
平宜放下毛笔,扯着父亲袖子,央道:“我信!带我去嘛!”
王遗时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走!”
父女俩连蹦带跳地又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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