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宜跟在母亲身旁,惜予几次转身都险些与她撞上。她支支吾吾道歉,叫惜予看穿心思,“你也想去?”
宁宜渴望地点点头。
惜予无奈,悄声道:“好吧。”又叮嘱她提前去门外等,省得谢老爷和平宜发现了,也嚷嚷着要跟去。
等惜予出了门,不远处路边,杨升夏和宁宜站在一辆小轿车前,宋大从驾驶位的车窗探出头来,瞥了眼惜予,有些尴尬,又坐回去摇起车窗。
升夏为母女二人打开后座车门。坐进车里,直到发动引擎开出一段路后,车内都没人讲话。
还是杨升夏打破僵局,“我寻思师兄在里头那么些日子,肯定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出来就别折腾了,还是开车来回最快,所以跟朋友借了这车。但我忘了,我不会开,好在姐夫会开。我一问,他就答应来帮忙。”
“宋大哥,多谢,”惜予说,“之前致辞善言临阵脱逃,也幸亏你救场,才不至于酿成大错。”
“他有什么错?”宋大总算开口,“是日本人欺人太甚。”
“对!”杨升夏附和,又同惜予说:“如今日方正在逼迫学校开除刘忠麟学籍、罢免师兄职务,以证清白。”
宁宜听了这话,从座椅上弹起身来,惊恐地看向一旁母亲。
惜予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面色毫无变化,似乎早已料想到事态会发展至这一步。
“在校师生已经发起反对除籍革职的联名情愿活动。”升夏连忙补了句,“是姐夫牵头倡议的。”
听得出来,杨升夏在极力缓和宋、王两家关系。
架不住宋大别扭,“我是提了一嘴,真正费心费力的是那家伙。”他说的自然是杨升夏。
升夏扭头对后座的母女挤眉弄眼:看!那个嘴硬的家伙。别信他。
—·—
抵达七十六号后,一片望不到边的肥厚的云遮住了太阳,没有风,空气渐渐地闷热起来。
宋大停妥轿车,四人聚到七十六号门前,遭到守门人挥手喝退:“走开,别堵门口!”
升夏护着惜予母女,宋大环顾一圈,改为到马路对面继续等候。
空气越来越潮,像一块吸蓄巨量水分的海绵,大家的呼吸声都变得凝滞。宁宜望向天上纹丝不动的云层,喃喃道:“不会下雨吧?”
七十六号并未告知确切的释放时间,他们只能早早来等。好在等得不算久,三刻钟以后,门前终于有了动静。
升夏突然扯着嗓子激动嚷道:“来了!”
宁宜懒散地靠着母亲肩膀,闻言立刻直起身瞧向马路对面。
黑森森的马口铁皮大门豁开一道缝,逐渐大开,先走出一个背部微佝,垂着手的男人。
他逐步走出大门,那双手原来是抬着一副担架,随着担架慢慢地完全暴露在大家的视线里,他们同时看到担架里躺着的人,或者说是个苍白得褪了色的人形……
杨升夏吓得倒吸冷气,惜予一把将宁宜推到他身边,“看好她。”
她丢下一句叮嘱,立即跟上宋大的脚步,两人横穿马路后,冲上去围着担架细看。
被抬出来的确是王遗时。他脸色惨白发紫,瘦得脱了形,在担架里薄得像一片白纸,但表面上看不到哪怕一丝伤口。
他还活着吗?这个问题同时跃现在惜予和宋大的脑中。
这时,王遗时痛苦地蹙起了眉。
还活着!惜予和宋大都松了口气。
两名担架员身形一矮,连人带架往地上一撂,王遗时被毫无缓冲地颠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宋大气愤他们的粗暴,眉头瞬间拧成麻花。
抬担的人努努嘴,对他们说:“把他搞走,担架不许带走,我们要拿回去的。”
“你们怎么能把人弄成这——”
惜予及时拉住宋大,对面露愠色的两人赔礼,“我们这就走,稍等一下。”
那人鼻孔哼了声,不再搭理。
宋大招手喊来升夏,两人合力将王遗时从担架上扶起,唯恐他有暗伤,动作小心翼翼,但移动的过程中,王遗时仍然数次发出痛苦的呻吟。
慢慢挪到车边,因宋大要负责开车,他空出来的位置由惜予顶上。升夏怕她扶不动昏迷的人,建议道:“阿嫂,让师兄多靠着我点。”
宁宜拉开门,帮他们一起把王遗时塞进车里。
所有人刚坐进车,雨丝落在玻璃窗上,下雨了。
宋大说:“善言这副状态,不能回家了。”
“去广慈医院,”惜予打定主意,“之后还麻烦你把宁宁送回家。”
“姆妈,我不回去。”宁宜摇头。
车已经启动,逐渐加速,惜予说:“家里等半天见不到人,都要着急的,你得回去报信,实话实说,别有隐瞒。若谁要来医院,一个也不许,只让小姨妈来,请她帮忙收拾些衣物,再带上钱。你就这样说,具体怎么办她有分寸。”
宁宜听着听着哭了起来,前座升夏手忙脚乱地找手帕,转头想起根本没带,懊恼地叹气。
母女俩中间隔着半昏不醒的王遗时,惜予只能伸手摸了摸宁宜的发顶,说:“哭吧,但到了家就不要再哭。爷爷年纪大了,阿娘身体不好,你再一哭,他们肯定会把事情想到最坏的地步。”
宁宜刚擦干眼泪,一看到身边昏迷的王遗时,泪水又不断滚落下来。
听到哭声,王遗时似乎恢复些许意识,竭力抬起手掌,碰了碰宁宜指尖,好像也在安慰她。
—·—
到了广慈医院,杨升夏陪惜予一起处理王遗时入院治疗事宜,由宋大送宁宜回福煦路。
宁宜刚拉开后座车门,宋大却招呼她坐到副驾位来。她惴惴不安地瞥了眼前座,听话照做。
要说宋家三个叔伯,二叔常以笑脸待人,对小孩出了名的没架子;三叔看着不好接近,实则内敛,心肠又软,且他们自小相识,彼此间倒有比旁人更多的话。
唯独宋大伯,严厉冷峻,连两个弟弟都嫌他古板。这几年和父亲疏远后,两家久无来往,宁宜许久碰不到他,今日一见,心里仍有些跟小时候一样的发怵。
车沉默地拐过了一道路口,宋大突然开口:“家中长子女,要担得起事才好。弟妹尚幼,得让父母指得上你。”说到这,他突然柔下声,对旁边低头抠手指的女孩说:“我这话,让你不舒服了吧?别紧张。”
“大伯伯,”宁宜抬起头,“你说得很对。”
“但也别太逼着自己。”宋大先生难得展颜微笑,眉目间顿时和宋二有几分相似,“别弄得跟我似的。”
日子过着过着,把自己当成了两个兄弟的爹,怕他们行差踏错,怕他们吃生活的苦,到头来事事都想包办,事事都闹得不满意、不开心。
“我懂。”宁宜心一横,大胆地说:“二叔三叔嘴上埋怨,心中从未真正记恨过大伯伯你。”
“不记恨,因为他们的路没被我掐断,幸亏没有,否则……断了的岂止他们的未来,还有血脉亲情。”
宋大也不知什么缘故,王家这个大女儿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虽不健谈,却让人不排斥与她倾诉。
“宁宁,你很优秀。”之后他们再无对话,车静静地穿越租界向福煦路驶去。
—·—
王遗时入院的消息一传回家里,果如惜予所料,谢老爷第一个跳出来,嚷嚷着要去医院,十头牛都拉不住的架势。
任他往哪窜,宁宜都拦在他身前,直到他愿意听进去一句话。
“小姨妈,”宁宜侧目望向凭儿,“您快快收拾爸爸姆妈的衣服,还得带些私人用品,牙刷、牙膏、餐具之类……重要的是,带够钱。宋大伯就在家门口等着,他送你去,再送你回来。”
凭儿连连点头,谢太太和越秀也帮着她张罗去。
她们一走,宁宜继续对付顽固的爷爷,她抛去一个眼神,把平宜、瑀舟和诚国都聚到自己身边。
谢老爷见几个小的拉帮结派,鼻子哼哧,对宁宜道:“你妈妈早上不许我去接人,现在又不让我到医院去探望。天下哪有女儿敢这么做老子的主!你莫要为虎作伥,给我让开。”
宁宜坚定地挡在爷爷面前,“不准去,那边已经够忙乱的了。”
谢老爷伸手要把她撩开,宁宜对旁边道,“平平,抓住他。”
平宜正要动作,诚国挺身而出,“我来。”他和宁宜一左一右缠住谢老爷,平宜则拉着瑀舟,一块张手拦在爷爷眼前。
被诚国和宁宜两个半大小子拖拽着,谢老爷不说动弹不得,也是寸步难行。直到凭儿收拾妥当出门,他连客厅都没离开。
外头铁门“当啷”一声关上,宁宜才发话松开。
谢老爷气得指着她鼻子点啊点,“你好,你好得很!主意那么大!不愧是你娘的好女儿!”
宁宜不搭理他,谢老爷碰了软钉子,无奈地拂袖上楼。
诚国和平宜不约而同看向宁宜,往常听了重话,她总忍不住掉眼泪。但今天,他们讶异地发现,宁宜眼中非但没有泪光,相反,她神色很坚定,也很平静。
“平平,”宁宜摸了摸妹妹的脸颊,“爸爸在里面受了苦,他不会想我们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我们就乖乖在家等。”
“要等多久?”平宜问。
“到姆妈说我们可以去探望,相信我,不会很久的。”平宜听她这么说,心情顿时轻快了许多。
下午凭儿从广慈回来,带回最新消息:王遗时的手术已经顺利结束,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他一条腿骨折,另一条腿骨裂,而且营养不良,短时间内没办法出院。
七十六号果然不负“人间炼狱”之名,进去的人,不死也脱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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