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五年,山川枯竭,田地龟裂,饿殍遍地,同类相食。
一间半塌的土窑屋子里,一个衣不蔽体面色青灰,瘦成皮包骨的老人躺在一个破烂的窄炕上。他睁大了快没焦距的眼,看向炕边同是穷苦模样的四五岁出头的小姑娘,“阳子,你可……看见他了。”老人声音粗粝,短短几句话,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小姑娘看向了旁边半透明的人形,那人形上半身还是中年妇人模样,眉目如佛祖般慈悲,面色却是雪似的白,她双目轻闭,面容似睡着般宁静,身穿着白色的带帽披风,头发都梳进了兜帽,长衣摆下透出的下半身却是棕色的牛蹄。
那个人形不声不响,像是完全没听到两人间的话。
小姑娘点了点头,对着老人说到,“爷爷,看见了,是那个婆子。”
老人用没了焦距的眼寻着小姑娘的目光,却只能看见满是裂缝用茅草堵着风口的破门,狂风卷起户外的土块将破门拍得猎猎作响。
“躲不过啊,躲不过啊!”他叹道,手探向小姑娘,“把……东西给我。”
小姑娘自是知道老人说的是什么东西,她掏向了腰间看不出本色的烂布袋子,掏出了一把黑乎乎的团装物,递给老人的时候,这把东西簇簇向下掉屑。
那是老人的长辫,约二十多年前,他背着襁褓中的儿子在田间耕作,几个宪官冲进了他的田地,逮起他的辫子,嘴里说着“革命”……“维新”之类的乡下人听懂的词句,提起剪刀咔嚓一声把辫子剪了下去扔在地上,之后扬长而去。他襁褓之中的孩子因为这粗鲁的动作大声嚎哭。
他的妻子闻声而来,在田地间垂泪着捡起来一零一缕长发,当夜就着月光重新编成了长辫,两端扎上了她嫁妆上带来的红绳,交给了老人。
然二十年过去,老人没了妻子,也没了儿子,连维生的田地也没了。有的只剩这破败的土窑屋子,和眼前比成人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孙女。
他用力撑起了身,接过了那发辫,大旱多年,他自身都难保,自是没了余下的心思护理辫子,本来视为宝贝的辫子已与枯草别无二致。他用颤抖的手努力捋直了发辫,扯下了一端褪色的红绳递给小姑娘,“阳子,你拿好,这……是奶奶。”
得到小女孩应声,他又说到,“等会那婆子现了出来,你就死死抓着她,不松手,知道吗?他苦笑了一声,“之后若是过得不好……那就来找爷爷,爷爷带你过。”
小女孩又应了一声,老人这才像是了无牵挂似的,把长辫的一端枕入头下,带着褪色红绳的一端紧紧拽在手里。
老人做完这些动作时,面容倒是安详了起来,他长舒了一口气,小姑娘看见一缕轻烟从老人嘴里飘出,自己身旁半透明的牛腿人形随之变成了实体,睁开了眼,与炕上的老头终于对上了眼。只见那人形掏出一个小细颈瓶儿,只是勾了勾手,老人口中飘出的那缕烟儿就自个儿进了瓶中,而老人的瞳孔几乎是在一瞬就散开了。
小姑娘见此情景,终于绷不住了,她凄厉的哭出了声:“爷爷啊!”
人形将轻烟收尽,毫不理会小姑娘的哭嚎,她将瓶子收入斗篷抬起牛腿就要走,却不想衣角被什么东西挂住,她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哭成花脸的小姑娘拉住了她。
“松手。”人形说道,她好像对女孩能看见他并不稀奇,也不为姑娘悲痛的感情所干扰。
“婆子,”小姑娘哭得岔气抽声说道,“爷爷跟我说要拉住你跟你走。”
那人形并无表情,说出来的话也冷酷至极:“我是个死物,跟着我走,你也会是个死物。”
“那我就当死物!”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道。
人形用她空洞的眼睛盯着小姑娘,表情显然不认同。两者对峙了良久,最终人形还是拜了下风。
“跟上罢。”说罢,人形扯着衣角,又向门口走去,却依旧被小姑娘拉住。小姑娘抹了一把脸,牵着人形的衣角对着炕上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才跟人形走去。
人形推开门,破败的窑屋立刻颤抖了起来,等小姑娘走出了门,那半塌的屋子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来,只剩一地的土块儿和稀疏的稻草像是给老人做的席。
人形带着小姑娘走了两步,只顷刻间天空轰鸣,倾盆大雨用力砸向龟涸的大地。所有活物盼了五年的雨,终于落下了。
小姑娘牵着人形的衣服,她前前后后除了人形的背影都只能见黑压压的雨帘,只能听见噼里啪啦的雷鸣和雨声,间或有闪电划过,也只是让黑压压短暂的灰了一瞬,并刺不透厚重的雨帘。
而这猛烈的大雨,更是打得她晕头转向,满脚泥泞,举步艰难,而手中的衣角却依旧干净清凉,滴雨未沾。
她毫无方向,只觉得跟着人形走了很久,雨势突然小了下来,耳边的电闪雷鸣也变成了雨水滴在瓦片上的清脆顽皮的声音。
终于,两人走到一个白墙青瓦的独立院落。那院落横在泥泞中很是显眼,外表看着一尘不染,走近时却能闻到浓厚的鱼腥味。
人形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矮胖身材,肤色青黄,老得皮肤褶子叠褶子,面皮垂得看不见下巴轮廓的黄白头发怪老头,远远看着像个发芽发青的老土豆。小姑娘第一次见到如此古怪的人,她瞧了比他高不了多少的老头许久才确认,这怪老头是个活的,人类。
那怪老头见到了人形,一脸的不乐意,“老尼姑,你来干什么。”
“送你一个儿。”人形言语冰冷。将小姑娘向怪老头了推了两步。
“我是个囡囡。”比起长着牛蹄的死物人形,小姑娘更害怕怪老头的相貌,她怯生生地辩解道。
“不要,”怪老头嘴上如此干脆得说道。却利落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花的方格手帕,擦着小姑娘被雨水打得乱七八糟的脸。“儿不要,囡囡也不要。”
小姑娘迎着他的力道,小声的述说着自己的有用:“我看得到你的胡子,也看得到死人的魂,我看得见婆子……我见过她三回了。二十天前,王屠夫死了,是她收的魂。两周前,赵秀才用药吊了三天的命,婆子守在了她身边三天,最后也死了。今天,她带走了我爷爷。”
小姑娘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之前干这个的不是她,是个男的,很壮,长着猪鼻子,猪牙,他脾气不好,还要用鞭子抽生人的魂。”
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一道暴雷,怪老头一惊,两条长长的柔韧的八字胡,也如同活物抽搐着一抖。“看得那么清?”他伸手捋了捋胡子,“有意思,”他抬起了小姑娘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完整的面貌这才显现出来,细细的脖子上支着一个皮包骷髅般的脑袋——她因长期的饥饿而面色蜡黄,清瘦得可怕,干裂的嘴唇被雨水浸泡,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倒是大得如铜铃,盯着人看时有些渗人。
“我叫旭阳,我爷爷姓姜。”
怪老头看向小姑娘的脸,也不问她名字是哪几个字,就知道了怪异之处。
他古怪的笑了一声,“想用阳气重的名字压住你的魂?妄想,妄想!”他摇了摇头,“怕不是你的命也压不住,身边人的活路也压断了。”
“这名字对我不好,得改。”老头子捋着胡子径直说道,“你是那尼姑下雨天带来的,就叫尼雨。”还没说完,他又反驳了自己。“不不不,雨太重了,再轻点,再阴点。雪?雪好,雪好哇!就叫尼雪。”说罢,他抬起了手掐算了一下,“今天北边的黄大仙过十五大寿,好,好日子。你认他做个干娘,姓黄。”
“好好好。”他自顾自的决定完,摸着小姑娘的头,说道:“来,你说,你现在叫什么?”
“我……我叫黄尼雪。”小姑娘懵懂的答道。
话刚说完,小姑娘就觉得身子一轻,头上的触感慢慢抽离,她眼前一白,再睁眼时正正好看到怪老头稀疏的头顶。她视线再往低看,怪老头的手正放在一个头发焦黄的矮个儿的头上。再一看看,那矮个儿正是自己的肉身!此时她的肉身直挺挺的站着,眼神发直,生气尽失,和死人并无二异。
小姑娘伸出自己的手,查看着自己现在的模样。她目前呈半透明状,身上升起袅袅白烟,和死人的魂并无二样,只腕上系了根红色的绸绳,。
“我这是死了吗?”她问向怪老头。
“不不不,”怪老头捏着一根胡子,看着尼姑颔首说道,“生不得死不成,你这辈子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劳碌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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