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带着那几名门生，一行人将剑御得飞快。
一路上，江澄还是缄默不语，心念却流转如电。
就在两月前，清河聂氏的宗主聂怀桑主动请缨，向百家发出信函，邀请诸多宗首名士前往清河，参加一月后的清谈盛会。
清谈会自金鳞台那次之后，因着世事翕变，便再没有举办过；而清河聂氏更是十余年与之无缘。聂怀桑的德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此，各家起先皆持质疑与看戏态度。出人意料的是，虽然还是一副挑不起重担的样子，但坐在祭刀堂主位之上的聂怀桑，好歹是有个正形了。
清谈会当天人山人海。倒不是聂怀桑有多大面子，而是他选得了个好时候。他这清谈会，恰好开在各地怨气弥漫、诡事横生之事初见端倪、稍有眉目之时。各家纷纷猜测，清河聂氏此次突然动作，多半是因其边境已出现了异象；而动作如此之大，多半是想联合百家之力、彻底解决此事。仙门百家想看聂氏如何在这场瘟疫一般的诅咒下自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一个传言。
一个关于这些怨气，是由赤锋尊聂明玦的尸身带来的传言。
若是普通怨气也就罢了，可近来受灾之地个个人仰马翻、无一幸免，此怨气之阴邪棘手，完全可以说是千载难一逢、百年难一遇。
怨气自然不会无来由产生，关于其来源与诱因，修真界众说纷纭，其中可能性较高的，是上古凶兽、亦或阴邪至极的邪祟流窜人间的猜想。
二者均属罕见。上古凶兽，除了二十年前的一只屠戮玄武，还没听说过近年有什么其他怪物横空出世；然阴邪至极的邪祟，可有一个现成的。
这“邪祟”，便是当年遭金光瑶陷害，在一场盛会上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赤锋尊，清河聂氏的前任宗主——聂明玦。
这绝非小事。
三月前，金光瑶畏罪潜逃、不知去向，昔日三尊，落得这般结局，免不了要被世人评头论足、悲哀叹惋一番；人们在感慨的同时，也纷纷把眼睛盯向了聂氏，却迟迟等不来要为赤锋尊下葬的消息。有心急的好事者特地跑去清河打探，竟带回了赤锋尊尸身失踪的消息。
赤锋尊死后怨气深重，金光瑶不得不残忍将其分尸，以削弱其怨气。然世上无透风之墙，魏无羡重生后与蓝忘机一道，以莫家庄作祟的一只鬼手为始，靠着零星的带有指引性质的线索，奇迹般找回了赤锋尊的整具躯体。然此时的赤锋尊早已化作凶尸，不仅意识全无，怨气还极端强烈，今不知所踪，于修真界来讲，当真是一个潜在的祸患。
虽说聂氏此次为举办清谈会煞费苦心，有自救的成分在，可一向袖手旁观的他家突然行事迅速、雷厉风行，如此暴涨的行动力，无疑是将怨气与赤锋尊有关的传言坐实了半分。
现任家主聂怀桑，身为赤锋尊同父异母的弟弟，自然希望将大哥入土为安；可他自身实力不足，定要借他人之力来完成这个愿望。
出于礼貌，收到请帖的江澄和金凌也去参了会，但只去凑个数，决计不蹚浑水。毕竟三尊间的纠葛，与他二人均无关联；此外，云梦江氏境内的诡事大多已善后完毕，这怨气不走回头路，而兰陵金氏离那怨气的路线甚远，边儿都没沾到一个，更何况，金氏现下忧患重重，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去管别人？于是乎，江澄在开会前对金凌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不要多管闲事。
清谈会前前后后总共开了五天。最终，在聂氏的主持与建议下，近百家仙门一致同意，由各家派出精英子弟若干，组成数个小队，前往各个受灾之地救援，同时负责调查这些怨气的来头，但凡获取线索，无论大小，即刻回禀，昭示天下，不得有误。
这方法自然对聂氏有利。此前没有人统一号召的时候，受灾家族只能自行派遣子弟收拾残局，眼看着收拾得差不多了，救援小队才成立；而聂氏堪堪受灾到家门口，损失自然会小很多。不过这一方法的确有可行之处，且足以有效地稳固民心；如果可以，甚至能够提前一步抵御怨气，以减小损失，防止人心惶惶。
清谈会期间，并非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
正式开会的第一天，姑苏蓝氏新上任不久的宗主蓝景仪就华丽丽地迟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在枯坐等待的过程中，也不忘议论姑苏蓝氏的前宗主蓝曦臣，从而扯到金光瑶，再到聂明玦，又是一顿唏嘘惋叹，见人还没来，便又开始批判蓝家家教，云云。到后来，辩者莫名分成两派，吵得江澄头痛欲裂，蓝景仪也终于一脸疲惫地到了场，清谈会才得以召开。全程，蓝景仪都极其拥护聂怀桑成立小队、共同调查的建议，立场坚定不移。
尔后，私下里，金凌通过追问才得知，蓝景仪在奔赴清谈会半途，收到了来自蓝忘机的传音，说是在调查之时行经平阴，发现了蓝曦臣的东西。
江澄并不想探究为何姑苏名士蓝忘机，又和魏无羡在一起调查着什么东西。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再把心思浪费到魏无羡身上。
回到云梦后，他就忍不住不停地想，魏无羡掉马后，随时都有可能重新陷入上辈子那般人人喊打的境地。这种境况下，他为何还要跟着蓝忘机，去帮蓝家做什么调查，增加暴露在世人视野里的可能性？
两天后，他猜测，这两人的目的大概是蓝曦臣。魏无羡此前正是因金光瑶的揭穿才身份败露，而金光瑶又劫走了蓝曦臣，若是能找到蓝曦臣，就能找到金光瑶，他二人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世间呆下去、在蓝家呆下去。因此，当蓝家为推选新宗主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他俩主动包揽了寻找蓝曦臣的任务，也算是给蓝家减轻了负担。
又过好几日，江澄在书房熬了个通宵，准备用个早膳后休憩片刻，眼恰好瞄到躺在案几边上的一幅标着三月以来、修真界全部受灾地点的地图。
忽然，江澄有些混沌的脑子灵光一闪，登时清明。
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一边高声叫着主事的名字，一边大步流星走出书房，草草交代几句，带了几名门生御剑而起，直奔金鳞台。
早期，就已有许多仙门中人将受灾地点一一串连，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规律，然而始终没能研究出个所以然，只能选择实地挨个儿解决。江澄起初是害怕怨气沾染兰陵，才一直不断地在地图上将新的受灾地点以朱笔标之，想着但凡有一点朝兰陵去的苗头，也好及时动作。这怨气本自云萍爆发，先是一路北上，途径数个原属岐山温氏的人烟稀少之地后，再整体向东一路行进，两月前入聂氏边境的安泽、潞州一带，一月前进了邯郸、钜鹿等地，极其威胁清河。将其悉数连起，确实是一条路线，但也只能看出是一条路线，至于这路线是什么、通往何处、谋划者是谁，种种疑惑，根本无从下手。
江澄突然想起了，已经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怨气的源头是赤锋尊的流言。
要知道，赤锋尊失踪时，其尸身已拼凑齐全，是一具凶恶程度超过鬼将军温宁的凶尸。
同时，也是一具怨念非常、阴邪非常、自主意识全无、控制者全无的凶尸。
凶尸的活动自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但从不走回头路，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想要达成这一点，除非是有人刻意指引，亦或是它被什么东西吸引，在追赶什么东西。
聂明玦生前，曾与两人有过切骨之仇。一为与温若寒的杀父之仇；二为与金光瑶的杀身之仇。
温若寒已死，可金光瑶还活着。
假如这怨气真的来源于他，那么这三个月以来瘟疫一般一地传染一地的怨气，可以理解为他在不断地移动。如果他是受人刻意指引，那么这人一定别有用心；如果他是凭借本能行动，顺而推之，则可以得出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结论。
画在地图上的这条、用朱笔标出的路线，就是金光瑶逃亡的路线。
魏无羡与蓝忘机在平阴找到了蓝曦臣的东西。
蓝曦臣十有**与金光瑶在一块儿行动。
将平阴也加入到这条路线中，金光瑶的目的便一目了然、昭然可揭——
出海。而且以他的条件状况与行动方向，多半会从蓬莱一带出发，东渡东瀛。
江澄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什么，心脏怦怦狂跳，头皮阵阵发麻。随即，他立刻意识到，他要先按住金凌。
知道魏无羡与蓝忘机踪迹的人不一定只有他跟金凌与蓝家的人，因此，推测出金光瑶目的的人肯定也不只他一个；既然始终没有人动手，那就证明知道的那人自身力量不足，或是忌惮，亦或是在等待。
金光瑶是兰陵金氏的人，更是将金凌一手带大的小叔。凡是了解金凌的人都能预料到，只要得知了金光瑶的踪迹，他必会不顾一切地去追。现在，眼见着金光瑶即将抵达沿海一带，若在此时，有人直接将金光瑶的落脚之地与目的告诉金凌，金凌会怎么做？
至于心思缜密的金光瑶为何会露出马脚、行进速度又为何如此之慢，他已经无暇去想了。
江澄只是拼尽全力地赶路，一面暗自叹气，心道这金凌当了一家之主后，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让人省心。然而金凌就像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省心一样，自己早早地处理好一切，早早地人去房空了。
他起初以为是蓝景仪怂恿的金凌，信也是蓝景仪寄的，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远远地，云梦大泽交织如网，镶嵌在一片片覆满新绿的丛林之间。
烟波浩渺，白云苍狗。
江澄此刻，内心本能地产生了想求助于某人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才刚刚冒头，就被他自己毫不犹豫地一把掐灭了。
像此前所经历的很多次一样，他满心充斥着一种极端无奈的无助。几个月前，他是无人可求；可现在，他却又认为，自己根本没有求人的资本与尊严。
就算真的找到了那个人，他能对他说什么？
说，这也是你外甥，他的字就是你取的，我一直没有换。看在他母亲的份上，求你帮我找找他？
忍不住在脑中设想了一下这个场景，江澄觉得过于好笑，甚至嘴角都微不可察地往上翘了半分。
脚下的景物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江澄明白，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前往沿海之地，争取抢在金凌之前，完成一切。
凭他一人之力。
思及至此，江澄微微偏过头，对门生吩咐道：“一会儿到莲花坞，随我去书房，把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音给所有子弟。”
江覃手腕一翻，口里念诀，莲状尺素瞬间在昏黄的火焰中燃作灰烬。他与身旁紧紧聚拢的几名江氏子弟交换几下眼色，继而神色自然地转出隐蔽的拐角，踏着整齐坚固的青石砖，一级一级地向瞭望台的最顶端登去。
恭喜江宗主离未来的心上人又近了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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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雾锁第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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