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与恨意此消彼长。
阴风寒气涌入魏无羡的身体,怨灵们的喊叫充斥在魏无羡耳畔,自上而下、从头到脚,以腹部破碎的丹田为甚,正被一下一下撕扯,一口一口啃噬。
刚从半空中坠落至无边地狱时,还心存终于可以不用再见到岐山温氏、那几张令人作呕的脸之半分侥幸骤然散尽,原本顾及着此处没有第二个活人在,就不必逞强而掩饰的痛呼,终于可以得到尽情的释放。
哪怕乱葬岗的鬼魂们,接下来根本没有要放过魏无羡的意思,哪怕它们就是想要见到,魏无羡这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
——都到了这个份上,又何必再要忍着。
大概是痛到极致,外加魏无羡从小到大惯会忍痛、性格里压抑的那一面,终是在这一刻全然爆发,魏无羡被生理难忍的疼痛逼迫着痛呼出声,不知叫喊了多久,魏无羡惊觉他竟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角原本流下的血泪,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
魏无羡抬头看向乱葬岗上空,惊觉原本暗沉的天幕,似是正离他越来越近。
他看向被啃咬地不成模样、白骨分明,血肉皮筋相连的双手,原本骨节断裂、血肉连黏的十指,如今却恢复至干净白皙,瞧着修长且完好。
可这并没有让魏无羡的心中泛起半点喜悦,因为他这双手现在白得有些过分,甚至说是晶莹剔透。
乱葬岗的上空虽昏暗压抑,但并非全然无光,魏无羡知道,他在被扔进来之前,莲花坞快要入夏,所以白天的日光逐渐强烈,乱葬岗的上空就还能透进来些微光线。
可就着这束日光,魏无羡看得清楚,他感受不到疼痛的原因,竟是他已形神剥离,魂肉分散了。
魏无羡连忙低头去寻他的身体,正好就瞧见了他方才被百鬼啃噬着的肉身在直直坠落,肉身最下面的空地,已集满一摊鲜红的血迹,其形状和轮廓也将将好能和他的身体对应起来。
都未考虑能否触碰得到,魏无羡立刻冲了下去,他向着地面伸出手,可终究是晚了一步,指尖划过玄衣袖口,身体重重摔落在地,激起的鲜血自背后迸溅到了四肢和前胸,魏无羡痛苦地大喊一声,终究在魂体落地时,自全身爆发出非常强烈的怨气,将方才啃噬地正欢的百鬼们,纷纷击退到百米之外。
此刻魏无羡并未察觉,他的魂体已沾染了怨气,击退百鬼的并非自己的怒吼,他茫然地跪坐在地,神色空洞又呆滞地抱着尽是伤口的身体,然后他缓缓低头,贴近去看他前胸被破开的伤口。
心肝肺胆清晰可见,但好在魏无羡挽救得及时,五脏并未受损,只是胸口的皮外伤比较吓人。
若魏无羡再不出去,他势必会同乱葬岗上被扔下的这些由生人变成的鬼魂一样,永远受困于此,不得转世,无从轮回,陪伴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躁动恶鬼和茫茫怨气。
可他要如何才能出去?就算能离开乱葬岗,魏无羡又能去哪里呢?伴随着即将到来的酷暑骄阳,莲花坞中原本满池清冽的荷香,已经染上数月不褪的血腥味。即便魏无羡能回去,能去寻温晁报仇,可这副肉身躯体要安置在何处?
一道暗黑的怨气,突然正从魏无羡的脚底,一波一波地向上蔓延,最后竟凝成一股极强的气流,猛地撞进了魏无羡的魂体。
怨气深入神志,怨念被无限放大,魏无羡缓缓从自己的身体上抬起了头。
按理说,魂体无法触碰到阳世的任何东西,一缕缕鲜血却顺着魏无羡的额头,缓缓流进他的眼底,又从他眼眶流下去,就像是他流出的一道道血泪。
魏无羡的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温晁,温逐流,岐山温氏.....现如今我做了鬼,可就要让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了!
魏无羡的魂魄因他的情绪波动,突然暴动起来,原先黑衣的衣摆被狂作的大阵阴风直接吹开,化为魂魄之后的他,全身上下并没有同他肉身上一样的伤口,可他的心中却满是憎恨。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乱葬岗的上空,竟传来一阵琴响,还没等魏无羡琢磨琴声突现的原因,他就被琴音裹挟着,抱着自己的身体飘向半空。
头顶的日光离魏无羡更近了,这让他感到有些许热意,但怨气却在魏无羡的魂体里不断冲撞,好似在对琴声不停做出回应。
魏无羡就这样看着自己,抱着原身,直直穿过了岐山温氏罩在乱葬岗上空的结界。
谁这么有本事,能把魏无羡连人带魂,从乱葬岗上带出去?看来召唤他的那个弹琴人,定有不俗修为。
想到弹琴,魏无羡眼前突然闪过了小古板蓝忘机的脸,但他随后又很快在心中否认了这个推断。蓝忘机亲口说过魏婴这个人真的很讨厌,他又怎会特意寻找魏无羡的下落,遑论以琴声救他?
此刻他竟然想起了蓝忘机,真是痴人说梦,掂不清自己在对方心中轻重几何。
泠泠琴音仍在继续,魏无羡看着离他越来愈远的地面,心说不管这琴是不是蓝忘机弹的,既然这位仙门名士,能把魏无羡带出乱葬岗,魏无羡做鬼都会誓报此恩。
不过,为何他的身后,竟还在涌入源源不断的黑色怨气?
魏无羡不知前路是好是坏,只得紧抱身体,不让自己掉下去,顺便他努力睁大眼睛望向自己被召回的方向,想要看清琴音的主人。可他飞得越高,距离日光越近,周身一片灼热,魏无羡身为魂体,无法长久目视阳光,不得不闭上眼睛,抱紧身体,跟随着那股召唤他的力量而去。
待到风声渐止,魏无羡也没感受到灼热的阳光,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此处是一间内宅,屋内的装点十分素净,屋主莫不是个苦行僧?
那就算你这佛法大师想要超度亡魂,乱葬岗上枉死的冤魂那么多,他为何独独选中魏无羡?又为何唯有魏无羡能被召唤回来?
魏无羡瞧他这间房无人,但屋中还有内间,就抱着自己的身体向里走,无论对方目的是什么,他总要亲口向对方道谢。惊奇的是,魏无羡走得一路顺利,并未被任何阵法困住,他心中大喜,立刻向着琴音的方向奔去。
那弹琴人穿着一件白衣,别说,和之前姑苏蓝氏披麻戴孝的校服差不多,魏无羡再往上看去,嗯?云纹抹额?
与此同时,坐在桌案前的弹琴人也立刻回头,魏无羡在看清对方面容时,瞬间惊惧起来,抱紧自己的身体,本能地想要离开。
怎奈蓝忘机的动作更快,还没等魏无羡说些什么,蓝忘机浅色若琉璃般的眼睛竟染上一丝水光。
两人仅不过半月未见,魏无羡突然在心中叫苦,蓝忘机的表情不该这样伤心的,而且,第一个见证了魏无羡这般丑陋不堪姿态的人,怎会是你蓝忘机呢?
虽是如此,魂魄羡还是主动轻声道:“蓝...”
蓝湛?还是蓝二公子?
生前蓝忘机可是亲口对魏无羡说过的,魏婴,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如今人鬼殊途,魏无羡哪里还敢去叫蓝忘机的名字?
蓝忘机神色凄然,越过放着七弦古琴的桌案快步上前。
魏无羡却当蓝忘机看他不顺眼,将他从乱葬岗上召唤出来,不过是意外巧合,以蓝家对妖魔鬼怪的态度,八成是要把将魏无羡,直接度化镇压再灭绝。
魏无羡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然而,他停留的位置十分巧妙,恰好就在静室窗边阴影的边缘处,这一退,阳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身上,瞬间就将魏无羡的后背,灼烧的生疼滚烫。
魏无羡差一点就撒手抛开怀抱着的身体,好在他尚存一丝理智,将自己紧紧抱住,可他仍本能的叫喊出来:“啊!好疼!好疼!”
蓝忘机迅速上前,将魏无羡连魂带满身血污和伤口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他手劲极大,魏无羡挣脱不开,就也看清了蓝忘机此刻的表情。
眼眶微红,薄唇颤抖,似是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情绪的爆发。
魏无羡目光下移,就见蓝忘机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衣,已被魏无羡外衣上的鲜血染的红一块黑一块。
魏无羡的心里,头一次生出了自己有些命苦的哀叹,然他如今,想哭都流不出半滴眼泪。
为什么上天要给予魏无羡和蓝忘机这般糟糕的重逢?蓝忘机的衣服还被魏无羡的血弄脏了,接下来他该怎么赔罪的好?
总不至于,要把他的身体挫骨扬灰了才算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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