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四十七章·论道

于此,虞茗姬没有再立刻反驳我,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朝蓝启仁行礼,道:

“学生愚钝,还请先生定夺。”

蓝启仁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我身上,“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亦不想做那吸引目光的刺头、出头鸟,便也就低眉顺目地行了个礼,“没有。学生一番拙见罢了,先生和虞姑娘见笑。还请先生定夺。”

蓝启仁抬手,示意我和虞茗姬坐下后,方开口:

“所言不无道理,但我亦有问题要反问姑娘。”

“端木子不曾为君——虽德才兼备,但何以从他身上所见‘为君之道’?”

“端木子善货殖,但也只是富一人之家,何以推知能富万民之邦?”

“赤峰尊常教你读《史记》《资治通鉴》,朝代更迭、世事变迁,为君之道同又不同,你可看出了为君的共通之处?”

“如今江湖安定,昔日的君道又能否合于今日?”

我知道,蓝启仁的话背后还隐藏了一层深意——尚未为君,何言君道?

我被这他层层问题问得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垂首沉默。周身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而金婉更是得意洋洋地回头来,看笑话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心中的委屈立刻翻涌而上,我很想当堂辩驳——因为亲身经历,所以明白。

但我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要想和蓝启仁辩驳,我恐怕还不够资格。

于是,我便乖顺地行礼,低声说道:“学生狂妄,先生教训的是。”

好在午时的钟声响起,这堂课也就到此结束了。一屋子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徒留南宫懿和梁溯两人十分担忧地看着我。而我一个人闷头坐在原地,任是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不过多久,便有一蓝氏门生走来,向我行礼后说道:

“聂姑娘,蓝先生有请。”

我别过头,迅速地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复而向他行礼后问:

“先生可有说找我何事?方才怎么不在课上问?”

“老先生未曾向在下言明,还请姑娘移步冷竹榭亲自一问吧。”

姑苏的正午阳光清透,可周身却像是黏了一层水膜似的闷热。我用袖子挡住灼人的日光,拖拖拉拉地向着冷竹榭走去——

果然南方都是相似的,去年在云梦时也是如此,日日热得像是从水里出来的。

我忽而又想起那座建在水面上的莲花坞。自岸边码头的闹市,有长长的浮板桥,一直通向那万顷莲湖的正门。在那里,目及之处,皆能看到碧波浩荡。湖风自窗棂的缝隙中溜进来,虽说也有几分日光的温度,但总带着一股湖水沁人心脾的芬芳。如此,也能静心。

冷竹榭与我从前来时无甚差别,只不过是一片翠竹更加浓翠,越向深处去,便越是翠如墨色,清风徐徐而生。

蓝启仁如上次一样坐于小榭之中,桌上摆着几道菜品——

龙井虾仁,竹笋腊肉,凉拌青笋,莼菜汤羹。皆是姑苏的名菜。

走近了才发现,他对面竟还摆了一只小碗,其中盛着莹白的米饭。

“学生见过先生,先生安好。”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坐吧。”

因着方才课上的事,我心中仍有几分不快,坐下时也格外的拘谨。

蓝启仁见我一身板正,眼中竟有几分欣慰之色,他拿起一双玉箸道:

“此番不是叫你来听训的,不过是看你方才在课堂上有话还未讲完,便叫你来把话说干净。正到午时,顺便让你来此用一顿便饭。”

我低着头,拿起筷子——玉箸轻巧,触手生凉。

“多谢先生赐饭。”

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口味清淡,回转上来茶叶的芬芳。我在心里感叹,谁说云深不知处的饭不好吃?!分明是哥哥他们吃惯了清河重口些的菜品,到了姑苏反倒不适应这儿崇尚食材原味的清淡做法。

要不是蓝启仁还在,我能把这一桌子饭菜都扫干净了!

沉默在周身徘徊着,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浅浅的鸟鸣。蓝启仁是别宗长辈,我独自一个人坐在他面前用饭,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压力。也就忍不住频频抬头,想知道他准备何时问我。

“食不言,”他头也不抬,双目直视桌上的饭菜。周正地端坐着,就连夹菜的动作都把握得十分精确。“饭毕吾自当会问你。”

待撤了饭菜,又有门生呈上一盏淡茶来漱口,而后有清水净手。等再摆好了茶具,蓝启仁才悠悠开口道:

“你今日在兰室一席话便震惊四座,究竟是一时急躁,还是真心如此?”

我接过那一盏清茶,伴着氤氲的茶香抿下一口,“先生睿智,我既说得出口,便是有此心了。”

“那吾便问你,道与术,你如何看?”

这云松翠入口清香,可品起来,感觉和上一次尝还差了些什么。

“相辅相成吧。”

“不错。”他点了点头,“无术而有道,便是修一己之身,顶多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庸才,是于国于民无用罢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玉盏磕碰桌面,可那叮当一声却像是磕在了我的心上。我板直了后背,略有些警惕地看着蓝启仁。

“可无道而有术,那便是祸国殃民了。”

说到这儿,我忽而又想起蓝启仁和姨母上次的谈话,刚被压下去的那一股委屈便又翻腾而起——

分明是他们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恐惧,只有我才明白的苦楚与无奈,他们凭什么来指责我?!

“先生是想责怪我今日在兰室的一番言语吗?”

“是,我不曾为君,但我也确实感受过无权无财的无奈!若无术,则无处安身!自己和家人都保不全,说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

“再说了,有道有德便能治国吗?我看不然吧!”此时,一抹讥诮都漫上我的嘴角——他们蓝家避世已久,哪里知道江湖风雨?“古有朝堂斗争,结党营私,四处皆有奸佞小人。为人君子,那也得是其他人同为君子——不然,平白吃亏而不自知!”

“人非圣贤,我亦不想当什么圣贤。”我紧攥着袖口,“人若欺我,我必当百般奉还,以牙还牙。”

“天下之安,在于权衡,在于手段——无术则难全。”

“一人如何,千人千面。他人不为君子,我亦不要这圣名。”

我说得激动,就连上身都微微前倾。可蓝启仁不为所动——

清风拂过他的须发,他就像是看不见我的狂妄。

蓝启仁沉默地我为续上香茗,看着茶汤注入玉盏,片刻之间,我所有的愤怒都像是给他冲散了,又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觉得心中无力。

“江湖游荡,利欲环身,红尘滚滚,古时的圣贤难在。蓝氏避世,亦不敢称君子。”他掩袖饮下一口清茶,“上次吾与南宫瑜的谈话,你蹲在门边都听全了吧?”

我叹了口气,自嘲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学生年纪尚小又是女子,先生便不要同我计较了。”

“并非责怪,只是提点。你年纪尚小,少年人的心性难耐也实属正常,但也要明白何为底线。”

“吾确乎教导你们要正心立德,但也明白君子难为的道理。更何况江湖上腥风血雨,世事纷繁,任谁都不是坦坦荡荡。”

他玄色的眼眸盯着我,其中是看尽世事炎凉的睿智与通透。眼白清明,丝毫不见老态——

“史书中记载过数百位千古名帝,他们的确攻之以术。但你也要明白,明君之本心乃兴民兴邦,平天下疾苦,创海晏河清,开万年盛世。他们的术,便是为了实现心中之道。”

“而王朝更迭,帝位易主,新皇登基,没有谁的本心不是在乱世中重开一座昔日的盛世。其本心,为德为仁。”

“只是龙袍加身,高堂龙椅。高墙之中,便是利欲熏心,是非纠缠——本心之失,便会难归旧道。权财易得,而本心难守。”

“若不守本心,便如小儿入市,轻易就失了方向,入了迷途。”

“唯有以仁德之心,掌杀伐之权。”说到这儿,蓝启仁忽而一顿,紧接着是一声叹气,“吾不曾要你为君子圣人,但要你切记——”

“可不为君子,绝不为小人。”

蓝启仁的声音虽轻,入耳我却是一阵恍惚。

“欺人与自保,只隔一线。”

“可不为君子,绝不为小人。”

就算是懵懂,就算是执拗,可我也从中品出几分深远的意味——

蓝启仁,恐怕是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心高气傲,知道我的狠心决绝,知道我许多许多的故事,亦知道我的万般无奈。

他知道我已经身涉红尘,也明白自己不可能让我放手洒脱,所以才一遍一遍地提点我,

“万不可,为小人。”

想来,蓝家的通透,便是他这样的。

虽与他不同,甚至有处相违。但他亦是只点拨,却从不干涉。

一时间,我也有些捋不清楚心中的千头万绪,亦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先起身,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跪礼,

“多谢先生教诲。”

这样的道,怕是要用一生去思考。

凉风卷过竹林,拂动水波,抚平我躁动的心。我的掌心贴着微冷的地面,听到了寂静中的声音。

片刻之后,蓝启仁才开口道:“起来吧。”

待我归座,他方又招来一名弟子,“去同曦臣说,吾这里的雪梅用完了,叫他亲自送一瓮来。”

不多久,我便听到了脚步声。

转过头,看见蓝曦臣一袭白衣,朔月与裂冰均佩于腰间,手捧一个白釉小罐,徐徐而来。

见了他,我忙起身行礼,他亦在向蓝启仁行礼后还礼于我。

“天气晴好,叔父这是叫聂姑娘来指点学问?”

蓝启仁解开封着小罐的蓝色锦绸,用木镊子从中取出几瓣雪梅来加在茶盏中。一旁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冒着白色的热雾,蓝启仁隔着布巾握住铜壶的手柄,

“不过是叫她来再品一次宁阳君赠的云松翠。”

沸水冲入茶壶中,漫起一阵清冽的茶香。片刻后,金色的茶汤注入茶盏中。一阵浅香复而氤氲而起,混在云松翠的清冽中,暗香盈盈,格外温柔,恍如月下黄昏。

这时,我方想起刚才品茶时察觉到的欠缺——差了这几瓣雪梅而已。

蓝曦臣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果然,清河的云松翠乃是茶中极品。”

他都夸了,我也得表示一下,“蓝宗主过誉了。云松翠确为名品,但茶香清冽硬朗,少几分风雅之意。方才先生赐我一盏品过,没有这姑苏雪梅的暗香浮动,确乎缺了几分意趣——一盏香茗,雪梅才是其中点睛之笔。”

“你们俩在我面前,倒是互相恭维上了。”

被蓝启仁这么一点,我却是有点发蒙——怎么的,我夸他们家两句还不高兴了?我方才说那么多不中听的话,也没见他说什么呀!

“先生多虑了,学生句句真心,绝无半分恭维之意。”

蓝启仁瞥了我一眼,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小盘点心来。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道谢。

“不必紧张,你们二人说的,都有些道理。这清河的云松翠清冽至极,可回甘时却在胸腹中淡生寒意。佐以雪梅,便将清寒化作暗香。而雪梅若无这云松翠相配,也不过是暗香一点罢了,绝不会有这等冠绝之感。”

听到此处,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漫上心头——

这场景好像有些熟悉,蓝启仁莫不是又在借物喻人?

“吾品茗多年,阅茶无数。算起来,还是雪梅与云松翠最为相配,甚得吾心。”

我偷偷去看蓝曦臣,想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了——可他偏偏是笑容不减,似没有察觉到分毫一般。

我暗自皱眉:莫不是我想多了?

“说起这云松翠,我便想到几日前大哥来信,向我问起小妹的事。”

蓝曦臣一句话便岔开了话题,向着家常琐事方向去了。

我原以为蓝家古板,却没想到蓝曦臣此人亦有风趣的一面。午后的几个时辰,蓝曦臣和我聊了许多,蓝启仁坐在我们二人对面,时不时会讲一两句道理,但大多数时候则是包容地听着。

如此,我也就放松了下来。虽说有时候边吃点心边开口会被蓝启仁瞪上一眼,但有蓝曦臣在旁边替我解围,也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到了之后,蓝启仁便假装看不见我的一些细小之处的逾矩——更添了几分长辈的亲和。

金乌西坠,姑苏的天也跟着凉快下来。正当我准备告辞时,蓝启仁先开口道:

“曦臣,聂姑娘此行皆在云深不知处,前一旬休沐亦留在此处陪伴金夫人。她年纪尚小,正是爱玩的时候。如今考完了二旬,之后几日的课业也不算紧,你便带她去彩衣镇中逛一逛,权当放松身心吧。”

霎时间,我的笑容僵在嘴角。向蓝曦臣望去,他亦是眉尖微蹙。我原想他会拒绝,可没曾想他犹豫几番,最后还是在蓝启仁沉默的坚持中妥协了——

“曦臣明白。不过,小妹的意思呢?”

我心中打鼓,可再一想下午时的场景,又觉得如此骤然拒绝反倒伤了彼此之间的颜面。再说,我好不容易才和蓝启仁有了几分师徒情分,可不能因为这样的事给弄没了。

于此,只能咬着牙答应下来。

或许,蓝启仁真的只是觉得我正是贪玩的年纪,叫蓝曦臣尽一尽二哥的情分呢?

可他今日的话仍旧萦绕在我耳边——

云松翠与雪梅最为相配,甚得吾心。

我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小道,无声地叹息着。

但愿只是我想多了。

*写这一章,或者说,这许多章,我真的捶胸顿足地后悔为啥不直接毁灭式成长。我现在寻思一下,只要够毁灭,就能成长顿悟。不让主角毁灭式成长,那真是作者毁灭式成长......这一章真是写得我头都快掉下来了。真是尽力了。虽然说,文中有那么几处转着可能不够顺畅,思路捋起来可能有点跳跃和卡顿,但也求大家不要卡太死了。这一章我真的写了好久,只能说是目前能力到这儿了,希望把自己想表达的表达清楚了√

*这一章的内容参考了中华书局出版的杨伯峻的《论语译注》(简体字版)和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杨逢彬的《论语新注》,还有百度百科上关于孔子十大门生的简介。基本都是个人简介,还有高中各种试卷和题目里出现过的偏门历史知识和内容......也是欢迎大家捉虫吧√

“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应该是出自《管子》,我记得是高中语文模考还是什么时候在文言文里看到的,就用到这里来了。

*总之,这一章真的是内容繁杂,仅代表个人观点和文章内容需求。大家如果是应届考生,请不要把我写的东西往试卷上搬,你们老师说啥你写啥。我这么多想法,高考的时候也是写套路√

*没有舅舅的每一章,都让我窒息,真的是提升我的写作能力,太难了。算了算,大概还有两三章舅舅就该出来了【巨泪目】

*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感谢大家的评论。爱你们!我算了算,第一卷暑假应该能完结,等我暑假冲起来!之后一个多月就到期末了,可能会比较忙。最后两周应该会停更复习,然后其他时候尽量周更吧,如果卡文就双周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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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四十七章·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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