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敢说!看今日礼成我怎么收拾你!”
梳整完毕,南宫懿将梳篦放于席南后,退回赞者位。
而后为宾盥——
姨母自正宾位起身,大哥稍后起身相陪,于东阶下盥洗双手,再由大哥递与布巾拭手。两人相互行礼、揖让后各归其位。
与南宫懿一番悄声打趣后,我心中的紧张与不安反倒是消了不少。如今扶着秋痕的手,转而向正东坐,四肢意不似方才僵硬了。这时,哥哥托着罗帕与发笄随姨母一同走到我面前。姨母站定后,开口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颂毕,姨母行至我身后,跪于席上,将我散于肩后的长发绾起,用发笄簪好。南宫懿走来,俯身为我扶一扶发笄——
她着一身月白色的齐胸襦裙,牙白的直襟上衣如月影朦胧。恍神间,我像是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发簪歪了。”
我猛一眨眼,所有的迷蒙散去,在我眼前的是已然直起身的南宫懿。
“贺表姐初加礼毕。”
她自哥哥手中接过放于檀木托盘中的襦裙,随我一道去东偏殿更衣。
一路上,我仍有几分恍惚。觉得那声音,分外熟悉。可还没等我再细想,却被人打断了——
“笄礼重大,姑娘此时可不该分心!”
林姑姑神色严厉,我立刻挥散脑海中那些不着调的想法,颔首听从。
她领我去屏风后,利索地褪去我身上的齐胸襦,为我换上那套素色的高腰襦裙,披上广袖,挽上披帛。再送我出门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再入正殿,向宾客行礼后,我转向大哥所在的整座——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两块青石雕成的牌位。
聂氏长殷之位;聂长殷之妻,南宫氏之位。
“一拜父母!”
哥哥的嗓音如晨风穿廊,撷春枝柳叶,拂过我年少光阴的寸寸缕缕,拂开所有的悲伤。
“谢父亲母亲,塑我之身,予我之命。”
“谢姨母,育我十载,授我才学,伴我少年。”
礼毕,再归笄者位,向东而坐。姨母于东阶下盥手,复行至我身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南宫懿上前为我除去发笄,由哥哥奉上发钗。姨母为我簪钗后,南宫懿再度为我正钗——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夜晚,在金麟台的月色下,他为我扶正绾发的金雀钗。
姨母向我颔首,示意我起身前往东偏殿更衣。
这次去东偏殿,我是片刻也不敢分神,生怕给林姑姑看出来又要挨一顿批评。
为了方便加冠,秋痕拆了我的发髻,为我重新盘发于发顶处,再簪上发钗。而后,由林姑姑携我更衣。
曲裾深衣是一层压着一层,束腰时,林姑姑在我身后猛一用力,我便是倒抽一口凉气。
“小姐可是有心事?”
“姑姑宽心,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紧张罢了。”
林姑姑没有说话,只是在送我出东偏殿前掰了一下我的肩膀,又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我的腰背处——
“奴婢知道笄礼辛苦。可作为聂氏的嫡小姐,这样的累,小姐得忍着。”
曲裾收身束腰,行动起来十分不便。步步细碎,我大抵也是第一次走出了弱柳扶风的姿态。
我扶着秋痕的手行至正殿,正对上南宫凛一双百无聊赖的眼睛。而他一见了我,与湖水同色的眸子刹那间是一亮。
我心中暗自腹诽:果然男孩子都是一个德行。
“二拜恩师先长!”
跪拜时前襟被压住,束腰处勒得我是气都喘不顺。可我不敢耽误时辰,只得用力一吸气——那是吸得我腰腹生疼,开口道:
“谢先生,敛我心性,正我德行。”
“谢长兄,立我气节,传我祖训。”
我攥着秋痕的手,尽量云淡风轻地起身,一点点挪到笄者位处。一闭眼,一咬牙,复而坐下。
姨母盥手后,南宫懿上前为我除去发钗。随后,哥哥双手奉上那顶金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当姨母双手持冠,加于我发顶之上时,我忽然间觉得,发冠有万钧之重。从前的时光,儿时的岁月,聂氏的名誉,宗门的责任,在这一瞬间垒于心尖。金簪穿过绕着发髻的环扣,将发冠定于头上。
姨母的手一撤开,我被那发冠压的不觉间微微低头。垂于身后的流苏随着我的动作摇晃,坠着的玉珠相碰,清脆作响。
我只得咬牙昂起头,在秋痕的搀扶下,穿着那束人的曲裾深衣、顶着那压人的金冠,一步一步向东偏殿走去。
东偏殿的门刚一关上,没等林姑姑上前,我便自己动手拆了束腰的腰带,狠狠吸了一口气。
锦儿见我如此,也赶忙上来扶住我,让秋痕替我卸去头上的金冠。秋痕将那金冠持在手中,轻声道:“这般重的冠子,实在是辛苦宝姑娘了。”
我的气都还未喘匀,便被林姑姑催促去换最后一套大袖元服。锦儿见我累得不行,便替我哀求道:
“姑姑,您略略宽限些时间吧——那曲裾、金冠穿戴的我们姑娘实在是疲累,您许她片刻休息的时间,让她吃口东西也是好的呀!”
“胡闹!笄礼有吉时为限!何况内有宗法,外有宾客,怎可随意拖延!身为嫡女,便该守宗门之法,承家族之重——不然,空有名头,又有何颜面,面见清河先祖!”
说罢,她面不改色地看向我,“小姐,请随奴婢更衣。”
一件件的元服加身,莫名叫我觉得那几件真丝绸缎的衣裳沉重不已,坠在心上,咚咚地撞着胸口。
我闭着眼,想趁这一点点的空隙略微休息片刻。不想,我半握着的手中被塞进个东西。
“这是梁姑娘在开礼前给奴婢送来的,叫奴婢务必转交给小姐——”
“姑娘说,小姐在听学时早膳便用不了多少,用多了还容易不适。她听说笄礼反复,怕小姐中途疲倦,便送了清热去火的陈皮糖来。”
糖化在口中,唇齿留香,带着淡淡的药香,缓和我全身的疲乏。
今生能识梁家女,愿与卿结手帕交。
来到妆镜台前,秋痕小心地将发冠落于我头上。
“宝姑娘当真是不一样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镜中的自己——
那张向来要被人认小几岁的脸像是在刹那间长大了,看着竟也有四五分姨母的样子。而剩下的五分,则是被我那两道不画而翠的眉毛和上扬的眼尾抢了去。
如今我才发觉,我与大哥的几分相似,全在了眉毛上。如常人所说,聂三姑娘的眉毛实在不像个姑娘。且不说浓得有些过分,只说那略微上扬的一字眉形,偏又在尾处压下来,怎么看都有几分男子的气概在。
我低下头去,轻轻地笑了。
再回正殿的路,我便走得稳多了。缓步前行,我亦是初次浏览观礼的宾客——
蓝启仁坐于右侧的上宾位,左手处是蓝曦臣。再次则为我的舅父舅母,和南宫凛。左侧的上宾位为金光善,其右手为金光瑶。
“三拜宗门族氏,彰尔之心。”
“女承聂氏之姓,即为柔弱之身,愿系同袍之责。不谓九州万里,不言河汉涛涛——”
“我思不远,旋而永济;女子怀善,旋而永反。”
“修我刀戟雪刃,利我戈矛寒光。”
“息魑魅魍魉于我辈,安清河万民于今朝。”
“我心所念,天地昭昭。”
姨母上前将我扶起,浅浅一福算作揖礼后引我入西阶处哥哥早已置好的醴酒席——行至席西,面南而立。
随后,南宫懿奉上醴酒,由姨母接过。我自回身向北,拜而听颂——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双手接过酒盏,复而单手持之,将杯中琼液倾洒在地面,以作祭酒。
可酒液自盏中落下的片刻,许许多多的声音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中,任我如何屏息凝神都祛除不掉——
“一敬皇天后土,佑江宗主平安归来。”
“二敬江宗主得胜归来,斩获头功。”
“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敢娶你?!”
“你不该打莲花坞的主意。”
我紧紧地攥住酒盏——险些连指甲都折断在杯壁上,方堪堪收住手,没有将酒液全部倒出去。
展袖掩面,抿了一口杯中琼液,辛辣的酒气冲上鼻腔,驱散了心中所有的幻象。哥哥又送上饭食,我执玉箸,夹起一团送入口中,以示完礼。
撤去醴席,我自去西阶东侧,面南而立。
大哥自主位处走下,向西站定,朝蓝启仁行礼曰:
“幼妹加笄,兰心若水。先生仁善,慈昭赐字。”
大哥话音未落,只听得殿外一声暴雷震彻天地。我被惊得心口一紧,却又不敢乱动,交握着的双手在不觉间握紧。一阵凉风扫过,连大殿内的烛火都跟着摇曳起来。
众人对这不祥之兆皆是暗自皱眉,唯蓝启仁一人对雷声充耳不闻、对万事视若无睹。他起身,朝大哥微微颔首以作回礼,后起身道: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兹昭其字,字曰‘朝歌’。”
即使是家仆关上了门窗,我依然听得到窗外是骤雨敲窗,狂风摧砚,纷繁若珠玉坠落,琳琅作响。
而蓝启仁的声音如他在云深不知处讲学时一样,铿锵有力、气力万钧,就算是窗外雨声不断,他的声音在这大殿之内的每一个角落也依旧清晰可闻。
我原以为蓝启仁这样清高的老者,不会在此时应仙门百家任何一人的请帖,更没想过他能来观礼我的笄礼——
蓝氏崇教,有蓝启仁坐镇的笄礼,与别人便是大有不同。
就像是在向整个修真界昭示,我能被蓝启仁认可,自有过人之处。
于蓝启仁,我除过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亦感激他的教导之恩。是他在我心中立了为人之道,量德之标。
他教我经世济民,引我崇德向善;愿我长久无忧,祈我无痛无灾;知我本性,赠我清明——
那串星月绕在我的腕子上,时刻提醒我为人之本。
他选‘朝歌’为字,大抵也是希望我能心怀晨曦之照,只念仁善之言,遍览山河盛景。
“学生虽不敏不才,敢不夙夜祗奉,敬承慎待。”
蓝启仁抬手示意我免礼,随大哥上上位听训。
大哥的正座之前,我垂首而跪,
“赐尔‘朝歌’为字,愿尔如朝歌一曲,似拂晓将明——”
“虽有浮云遮眼,遇浓夜未尽。顾可拨云见日,逐破晓之光。”
“百年万事难全,愿尔柳暗花明;若有水穷之处,便踏云起之时。”
“敬师长,悌手足;遵礼道,循家训;敏学思,谨言行;修心性,齐室家。”
“昭尔此训,望尔躬行。”
我想,我还是低估了长兄对我所愿——
字乃师长共议,而其中大哥的意思,首先是愿我能平安顺遂,一世皆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其次,才是建功名事业。
我俯下身去,额心贴着手背,躲过众人之目,暗自落下一滴眼泪。
感念上苍赐我这样亦师亦父的长兄,让我在这红尘纷繁里终有安心落脚之处。不净世的高墙永远是我的堡垒,只要回到这里,心都会觉得无比宁静。
十年分别,断不掉手足之情,淡不了血脉相牵——
手足相护,相守相望。
“小妹不敏,敬承铭记。”
大哥上前将我扶起来,带我向众宾行礼揖拜过后,说道:
“小妹笄礼即成,诚谢众宾观礼!”,复而又携我向众人行礼致谢。
见礼成,两侧便有小童列队而出,引各家去昶义堂正殿安坐,以待午宴开席。
大门一开,一阵清风卷着雨后微凉的气息拂面而来。大哥带着我与哥哥一起行至门口——
四下里寂静无声,地面上平静的水洼倒映着天际。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道长虹流光溢彩,横跨清河剔透的天际。
哥哥摇着扇子,抬头望着那道长虹,“我记得,你出生那夜也是如此——生你的时候疾风骤雨,天地混沌。你出生后,便是万物宁静。”
说到这儿,我略有几分不安地望向大哥——
对我和哥哥而言,那只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但对大哥而言,那便是一场山崩地裂的动荡。
大哥没有看我,但我瞧见他的嘴角处有了一个柔和的弧度,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在追寻从前的记忆。
他的手拂过我脑后的发丝,
“怀桑说得没错,你为清河带来安宁与祥和。”
*先定一下,以后就周二和周六早上六点更新,免得大家盲目等待!然后,我争取三十那天双更一下,初一初二各一更。之后还按周二、周六来。
*就是说这个笄礼差点给我送走,写【子非鱼】那一章我都没这么卡。笄礼的过程和三次加笄的颂词是我在百度上查的,具体内容就是复制黏贴,没有太改动(我也实在是想不出来每次加笄还能说些什么)。然后,笄礼的流程可能稍有变动,没有网上写得那么精确,大家就担待着看吧。因为如果完全按百度的流程来,实在是不好转成,而且语言重复度太高了,容易阅读感受不佳。
*按古代来说,正常的笄礼已经该是在十五岁行。但因为笄礼≈成年=可以婚嫁,虽然是写的古风,但我还是有一丢丢的小。而且,如果按十五岁行笄礼算,阿琰初次出场的年纪就是十三岁,这个着实小的有点离谱了。加上出场到加笄这一段的时间线和剧情线都比较紧凑,我就私自把笄礼往后调了一年。
*开席的贺词我改动过,和原文略有差别。
*阿琰三拜的誓词——
女承聂氏之姓,即为柔弱之身,愿系同袍之责。①不谓九州万里,不言河汉涛涛。
②我思不远,旋而永济;女子怀善,旋而永反。
③修我刀戟雪刃,利我戈矛寒光。
息魑魅魍魉于我辈,安清河万民于今朝。
我心所念,天地昭昭。
①参考《诗经·卫风·河广》的【谁谓河广?】、【谁谓宋远?】
②参考《诗经·鄘风·载驰》的【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两句连起来的意思大概是【不怕这世界万里之大,不说江河惊涛骇浪。我心系清河永生不弃,定劈波斩浪渡济而归;女子之心柔善怀恋,不论路途多么遥远都会奔袭万里而返。】
③参考《诗经·秦风·无衣》的【修我矛戟。与子偕老!】、【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因为聂家修刀术,我觉得这么写还挺符合意境的,又为了避免“矛”的重复使用,就在改动原句的同时,改动了一下用词。而且联系前文的【同袍之责】,和后面的“定国安邦”,表达一下阿琰愿意和哥哥们一起安定清河、平息风浪的心愿。
这部分剩下的是原创,安心享用。
因为三拜基本是表报国之心之类的,所以写得比较宏大一些。
*大哥训话那里,我觉得很多诗词成语的出处都很明显了,我就不详细写了。表达的意思也挺直白的,是有祝福也有教导。大哥和蓝启仁的用心,大家自行体会!
*开头写了一下大哥的直男审美,完全是一个兄妹之间的小玩笑。
*我算了算,舅舅快出来啦!顶多再有一章,他就出来啦!连着两三章都能见到他!
*笔芯!食用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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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五十六章·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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