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村今天热闹非常。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件大事——那只在下湾山中为非作歹的妖终于要被杀了。
他们走街串巷互相通告，要来看妖如何被斩杀在下湾山脚。失踪的可怜人的亲朋好友红着眼直呼苍天有眼，要去刑场看那妖痛苦死去方能一泄心中之恨。
“你看看你在村民心中的样子。”男人挑开帘子，冷笑一声，“所有人恨不得你死。”
应男人的要求，斩杀的地点在下湾山脚下的一处荒地。男人与村长协商后，喊了村里几个青壮在这儿用石头堆了个简陋的石台。
妖今日将被斩首在此，再以龙吟的雷电内力挫骨扬灰，告慰枉死的村民们。
妖倚在马车壁上假寐，听到这句嘲弄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依旧眉眼如柳叶般弯弯。
“这不是很好？毕竟‘我吃了人’。”
他的脖颈与手都被锁在沉重的、贴满符纸的长枷内，压得他身躯微佝偻，只能借什么东西靠靠才能休息。
不知是不是男人错觉，妖似乎比往日更加疲倦，一双乌黑的招子总恹恹地垂下盯向地板。
“有遗言吗？”男人问。
妖勉强扬起一个笑容：“你手刃我，心里什么滋味？”
“没什么感觉。”男人答。
“负心郎。”妖哀哀地叹息一声，不跟他说话了。
石台下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似乎今日全村都出动来看妖的死刑。村长掀开马车帘子，探头喊男人：“时辰快到了，该行刑了。”
男人“嗯”了一声，扯着妖下了马车。村长拦了他一下，与他耳语：“务必让他灰飞烟灭。”
男人瞥一眼妖，眼里没半分不舍，只有看妖物的平静：“自然。”
村长见他如此神色，终于放心地放开手。他真怕这人看在妖那副皮囊上临时反悔。
妖跌跌撞撞地被拖上石台，被按着肩头跪在冰冷的石面上。为了防止他逃走，他被迫戴着长枷引领受戮。
他像只无助的鹤，羽毛散乱沾满尘土，驯顺地伏在地上等待命运的屠刀。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无数骂声刺向石台上的犯人，刺得他耳膜嗡嗡响。
妖抬起头，青丝顺着面庞滑落，散乱地挡住他半张脸，狼狈无比。他直直冲着男人说：“要不给我个痛快吧，太吵了。”
男人心里突然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伸手轻柔地拂开妖掩面的发丝，指尖不经意擦过柔软的皮肤，一触即离。
“如你所愿。”男人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拔出重剑，将剑刃对准妖的脖颈。妖顺从地闭上眼、低下头，将死穴暴露在剑刃之下。森森寒气从剑刃上传来，刺激得他脖颈上寒毛倒竖。
男人高高举起重剑。
妖却低低吐了几个字。男人微微顿了一下，侧耳去听。
“叹那弄盏……”
底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的手、他的剑，恨不能扑上前来将妖扒皮拆骨、生啖肉痛饮血。
他又在耍什么花样？
“砍呀！砍！杀了这个吃人的妖怪！”有人怒吼着。
妖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像是勾起了什么愉悦的回忆。忽然间微风涌动，吹拂众人衣发。妖的衣袍如云雾般翻涌，若不是枷锁将妖牢牢压制，他像是随时要化鹤飞去。
“醉舞琳琅春意满。无事关心……”
男人不敢托大，一剑斩下。
“此心不归天公管。”
“咕咚！”
妖的身躯重重倒入尘埃中，污血飞溅，那张擅长吟诗作对的嘴终于吐不出半个字。台下的观众发出一阵浪潮般的欢呼声，没有人在意妖临死前不知所云地说了些什么，只当是他发癫，死了便更让人畅快。
只有男人知道，妖唱的是《酒狂》的词儿。
初见时那个人最爱一曲《酒狂》，总爱借着酒劲儿倚在他的身畔做那低眉浅唱之姿。浮光曾落入那人眸中，像星子，像春光，也像粼粼水波。
妖漆黑空洞的双眼与男人对视，那其中已经死灰一片。万般过往如流星一般滑落了。他忽然垂下眼睛，不想看。
村长留意到男人沉默地伫立在石台上，疯狂使眼色示意他赶快用龙吟内功将妖彻底斩杀。妖的恢复速度太快，他们害怕就算妖的头颅被斩下也能长出新的，更害怕复活的妖对他们展开报复。
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重剑插入石台。电弧在剑身上噼啪炸开，九天之上雷云缓缓汇聚，一道百年老树粗细的雷光直直劈下，炫目耀眼，刺激着所有人眼泪横流，或背身或抬起手躲避这天地间至威至强的光芒。
雷光只有一瞬。察觉到光芒散去的村民战战兢兢伸长脖子偷看石台上，只有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妖的血肉尸骨都已经消失不见，化为飞灰一捧。
见识到了这等法力的村民们庆祝起来。男人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背着重剑走下石台，躲开想拉着自己再享用一次庆功宴的村长，一头扎进马车中。
“大侠——恩人，当真不再赏脸吃一顿庆功宴？”村长在那车外问，“之前多有冒犯，这妖毕竟祸害了咱们太久……”
男人打断他：“剑沾血了，我要去保养剑。告辞。”
村长为这个理由愣住：“诶，哎，好吧。咱们青浦村记得大侠的恩情，日后可要常来……”说罢将一把钥匙交到男人手中，“先前说好的酬劳都在车上的箱子里，您拿钥匙就可以开箱查验。”
“不必。”男人顿了顿，“没别的了？”
“没了没了……”
“告辞。”男人翻身坐上车辕，一抽鞭子，撇下青浦村的人们，咕噜噜地远去了。被留在原地的村长摸摸鼻子，暗叹一声有能力的就是脾气怪。
男人并未走远。说去保养剑，他当真将马车赶到山溪边，踩着石头蹲在溪旁，将重剑拔出，平放在石头上，一边用水流冲洗剑身上粘稠的血迹，一边望着青翠葱茏的山。
在缠绵的那几日中，他问过妖，妖究竟在等什么。
“我在山中确实布了一个阵法。”妖似乎已经做好了心里建设，交代起来说得非常流畅，“待那日，山中大阵启动，兴许山中吃人的怪物会现身。”
“‘兴许’？”
“兴许。”妖的目光却很坚定，“我已经试过数十上百次，这是我最确定能成功的一次。你只需要等大阵将怪物逼出，再斩杀它即可。”
“你被我行刑，你不怕死吗？”
妖笑着凑到他的面前，白玉一般的脸上盈盈若有微光。
“我和他像不像？”
男人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有话直说。”
“我就是他，我的志向从来不变。”妖握着男人的手贴紧自己的脸颊，缱绻地用脸颊磨蹭他的手心，“死在你的手下，无怨；为除魔卫道而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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