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告春在第一天之后,也没有再和其他人提过“逆水寒”的事——现在这把剑好端端地带在顾惜朝身上。她大概二三天发一次病,顾惜朝、戚少商和杜怀璧轮流当了几次她的“相公”。
一月下来,眼看岳州将近,却偏生遇到大风雨。渔船不便前行。为了不互相耽误,戚少商一行人便从这里上了岸。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似乎是个荒凉破败,久无人烟的废村。村里大多都是茅草房,年久失修,风雨飘摇。唯一伫立的砖瓦建筑,是所月老庙。几个人狼狈得很,于是不顾那满地的灰尘虫蚁,只能进去避雨。
顾惜朝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了几次神龛前的蜡烛,都没点上。他遂随手撕了一块袍袖,点燃了,放在烛台上。
外面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庙里的月老像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个轮廓来,加上烛台中布料燃烧的微光,显得很是诡异。
或许是此处太阴暗逼仄,崔告春一进来就不太自在,裹紧了身上淋湿的衣袍,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顾惜朝伸手想要安抚她,却被她一手推开。
杜怀璧找了个蒙尘的拜垫,碰巧还没烂透,拍了拍灰。让戚少商坐下了。顾惜朝就在他身边倚着功德箱站着,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不减,烛火将灭。顾惜朝又撕了块衣服助燃。崔告春开始小声呜咽起来,逐渐变成放声大哭。
戚少商皱眉道:“崔娘子?”
她平时癔症时并非如此。只见崔告春爬到月老像前,仰头哭道:“相公,你为何离我而去?相公,相公,你我本大好姻缘,为何你不愿留下?月老啊,若是你真在天有知,为何不让他回来?我为何不能圆满?相公啊——”
她一副好嗓子,哭得撕心裂肺,伴着外面风雨呼啸,怪异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又悲怆得让人心疼。
杜怀璧自言自语道:“可怜,可怜。痴人说梦。”
崔告春却似乎他当成了“月老”显灵,赶紧哭着追问道:“月老在上,小女子哪里痴?又何处说梦?我是在做梦么?这是真的么?还是假的?小女子,小女子不知啊——”
杜怀璧将错就错,一拍案几,怒喝道:“甚么好姻缘,不过是黄粱梦处,半生虚妄。那张生何处也,你个痴人!”
他声如雷霆,此时用上了真气,更加洪亮,震耳欲聋。
崔告春呆呆跪在月老像前,哭也忘了哭。双目痴怔。
戚少商身上的“空余恨”已经大半恶化,行动已经困难,也勉强支起身来,注视着她。顾惜朝跪下来,小心地扶起戚少商,让他靠墙坐着。
窗外风声更盛,暴雨如注。一道闪电劈过窗棂,接着轰的一声,一个炸雷打在不远处,令人振聋发聩。屋内的火苗也终于燃尽了,一切归为几乎辨不清面前人形的灰暗。
万籁俱寂。
崔告春忽然尖声狂笑起来,道:“我是个痴人,我是个痴人!”不住对着月老磕着头,又哭又笑。
顾惜朝重重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崔三娘子笑罢多时,泪痕亦已干,站起身来,对着杜怀璧、戚少商和顾惜朝各拜了三拜,道:“小女子已经无碍,就不耽误几位了。多谢一路的照顾。此后若有用得着告春的地方,小女子万死不辞。”
顾惜朝还礼道:“夫人此去,还请小心。”
崔告春跨出庙门,又是一道闪电,恰好照亮她多情的回眸一笑。她嫩黄的倩影,就在这瓢泼大雨中,慢慢远去了。
杜怀璧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戚少商道:“杜大哥,崔娘子心病初愈,神智脆弱,你护送她一路吧。顾兄弟一人送我去无涯楼便好了。”
杜怀璧对着戚少商长揖,道:“我们现在应该离岳州还有一些距离,无涯楼在洞庭北部,实际到了附近就能看见的。戚大侠保重。”也转身跟着崔告春离开。
天色更暗,庙内几乎漆黑一片。戚少商双目难视,只看出顾惜朝大概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崔娘子病好了。”顾惜朝说,“是好事。”
“这本来也不算是病。”戚少商道,“不过是一时痴怔,叫幻梦迷了眼睛。此番她不仅脱离这魔障,还悟透了大道。”
顾惜朝喃喃道:“一时痴怔,一时痴怔……”
戚少商笑了笑,道:“我和她相处不多,但是也能看出,她敏锐、聪明,的确和你有几分相似……当然,像的不只是这点,对么?”
“你觉得我当年也是‘一时痴怔’吗?”
这不是顾惜朝惯有的讥讽反问。他似乎是真心在求证。
戚少商又笑了笑。
“这只能问你自己。”
顾惜朝又叹了口气。他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慢慢地、小心地握住了面前戚少商的——唯一的手。
“我当时很清醒,至少我自己觉得如此。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我要去得到它。”
他很慢很慢地说,好像在讲一个故事那么动情,好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一样痛苦。或许他真的很痛苦,他的旧伤在阴雨天是会疼的——膝盖,右肩,心口。戚少商记得很清楚,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顾惜朝继续道:“但是,我那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东西,是我注定得不到的。可惜我不懂,偏偏拼了命想一日乘风起,上九天揽月”
“你想要什么呢?”
“功名利禄,权势滔天,运筹帷幄,翻云覆雨。再细说的话,我想给晚晴一个她值得的家。我想向所有人证明,我顾惜朝不是异想天开、纸上谈兵的矫情文士,也不是……也不是生来就该处于万人之下……被埋没的……无名之辈,娼妓之子。”
他很紧地握着戚少商的手,好像溺水之人在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庙中太暗,他的表情看不清楚。
“当时的抱负、理想,现在看来,都是过眼云烟。其实……我只是想要证明我有价值。我……我……”他似乎有些哽咽,又似乎没有,只是嗓音嘶哑,“我想要人懂我,认可我。”
那个人其实早就存在了。
——就是他在旗亭酒肆处心积虑“巧遇”的戚少商。
“我看不起江湖,因为……我觉得他们都是草莽之辈,目光短浅。我想入仕,因为那样才名正言顺。”他苦笑了一声,“世事难料。我栽在了你手上,傅宗书栽在了王小石手上。靖康一难,世人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楚,这官场不过是一滩浑水,坐在最上头的那个也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那时候真傻。”他喃喃道,“一定要一条道走到黑,一无所有了才幡然醒悟。”
“我这二十年有时候会想,过去了就过去了,罢了,反正你我此生再无交集了。我就算亏欠你,也没办法还了。
“但是我做梦的时候偶尔会梦到当年的事。如果我杀了你,如果你杀了我。
“更多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片白茫茫的。我知道那是二十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冬天,临安——杭州下了很大的雪。你穿着白衣服,和清忧师太一起。
”我其实不知道你在那里。但是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回头看一眼。然后就看到了你。你也在看我,你的眼神我读不懂。然后,到这里,梦往往就戛然而止。
“然后我遇到了你。我又遇到了你。我其实在‘鸿门宴’那天撒了不止一句谎。我的病是意外,不是我计划的,金一笑不知情。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说,雷不动就不会信我,我就救不下方晓梦和崔告春。我是真的、真的没想到,你会救我。
“在你府上养病的那段时间,我有想过干脆一走了之。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但是我下不了决心,因为崔告春,因为赫连姑娘,因为你。你……你明明恨我就好了。让我欠你一辈子。让我死。但是你为什么不那么恨我,你为什么要仁至义尽地待我,你为什么……”
顾惜朝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偏偏要让我觉得我们还能重来一次。”
他说到这里,已经绝不会认错地哽咽了。
他的另一只手,同样冰冷,落在戚少商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地拂过他的脖颈,直到捧住他的脸颊。
雨声似乎远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呼吸声。急促而浅的是顾惜朝,慢而深且艰难的是戚少商。
好像支撑他永远挺直的脊背的东西陡然消失了一样,顾惜朝把头埋下来,额头靠在戚少商的胸口。
他真的在流泪,又哭得很隐忍,几乎无声地啜泣着。
他捧着戚少商脸颊的右手滑下来,揪着他的衣襟,左手仍然紧紧抓着戚少商的手。或许按照他的力度,这样抓人会有点疼,但是戚少商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他轻轻地翻过手,回握住顾惜朝。
雨看上去要停了。
雨停了,他们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但是戚少商在渐亮的天光中,已经能勉强看清埋在自己胸口的顾惜朝,和他乌黑的卷发中醒目到刺目的白发。
他突然很想,这场雨就这么下下去好了。
一辈子也不要停。
崔告春的原型就是崔莺莺。而她姓张的相公,就是原著里始乱终弃的张生。他们的经历参考的是《莺莺传》原文,而不是经过美化的西厢记。
此外,月老庙崔告春与杜怀璧一问一答的台词与本章标题,均脱胎自汤显祖“临川四梦”的《邯郸记》。
【浪淘沙】〔汉〕甚麽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我是个痴人。
至于顾惜朝和崔告春之间的感情,就像简介写的,自由心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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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是个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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