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面馆之后，元索并未发问，姜嗣音今日这番做法，在他眼中无非是作秀而已。
老店主端菜上来:“小店吃食粗陋，二位可不要嫌弃老婆子手艺不好。”
方才那一闹，姜嗣音没了吃饭的心思，小乞儿就坐在她旁边，正摸着肚子可怜巴巴望着，她便索性将面推给他。
那男孩起初还有些拘束，转头看向元索，见对方也面色缓和点了头，才敢拿着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姜嗣音趁机跟他搭话，得知他和他娘是住在城南郊外的破庙里，娘平常身体不好，他今天又实在是挨不住饿了，所以才偷偷溜进城来想讨几个钱，好弄点吃的。
她又问他的名字，那孩子楞楞放下手中的筷子，生涩地吐出几个字:“予美……我叫予美。”
“予美，是哪两个字？”姜嗣音问。
那孩子垂下脑袋，不敢看她的表情:“我不会写字……”
姜嗣音看着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这个时代是许多私塾，却都只收女学生，何况这孩子是乞丐，谁又会教他写字?只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未免有些可悲。
她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好了好了，不会写也没关系。”
予美沉默着没有回应，过了许久才抬头说:“爹说，是给予的予，美好的美……”
她明白了，姜嗣音拉着他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予美”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名字，记住了吗?”
那男孩点点头，效仿着写了几遍，“予美，予美，予美……”
他的字逐渐写得越来越像样，却停下涂划的动作，伸出胳膊犹豫比划着什么。
“怎么了?”姜嗣音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予美见动作被发现，缩回手闷闷回答道:“我，我想……抱抱姐姐……”
“好啊。”她张开拥抱，但等了半天也没有见他扑过来，“怎么了？”
“可我更不想……弄脏姐姐的裙子……”
姜嗣音便没再勉强，她忽然想起街上的事，又问道，“那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赶你呢？”
予美摇摇头：“不……不知道。”
一旁的老店主听了解释道:“姑娘不知道，明着城中官民相安无事，救济赈灾，背地里却不许乞丐进城里来。”
姜嗣音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乞丐也是人，可总有不拿人当人的，但凡有乞丐敢偷偷进城的，都得被打得皮开肉绽。”
姜嗣音听罢，惊愕道:“难道就没人管管，都任由她们胡作非为么?”
老店主道：“官员们才巴不得她们赶呢，天子脚下还有乞丐，让女帝见了有碍观瞻，那些个当官的岂不是个个都要被治罪。”
“从前倒是有人不满出过头，却被杨希那帮人送进了大牢，家家想着法子凑钱都保不回来。今天要不是这孩子运气好遇上了姑娘您，恐怕也免不了一顿打。您说说，这事还能管么？”
姜嗣音默然不语。
这几个月，政务一向都是由丞相和清王这两个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处理的，她竟然从来不知道这些……
虽说只打算做个没什么追求的女帝，但她又岂能眼看着这些人欺上瞒下，霸凌无辜的人？
老店主又说:“不过啊，她身旁那个李从懿却不是个坏人，谁家有个难处，她都是能帮就帮的，她知道我开店不易，闲着的时候总来光顾我的生意，帮我看店。”
“您的儿女呢？”
“我女儿十年前上了战场，从此就没了音信，她丈夫又死的早，只剩我和孙女……”
说到了伤心处，老店主没再说话，姜嗣音也很识趣没问。
眼看着就到了晌午，她不放心予美独自回去，便打算送他一程，走之前还买了些包子馒头，让予美带回去给娘吃。
刚出面馆，天上就落起雨点。摊贩商户忙着收拾东西，路人也行色匆匆，不多时，街上一片安静。
元索顺手买了两把伞来，这官道平素飞马扬尘，到了雨天更满是泥泞，几乎无处落脚，一路走来，三人都没少溅到泥浆。
等到转向小路，四周景物就逐渐由闹市房屋变成了树林草木。
不久后，予美指着前方的破庙说到了。
那是一座房顶漏风漏雨的破庙，门前还长着一株梧桐树，只是如今正是秋季，叶子都铺落在四周，这就是乞丐们的容身之处。
他率先奔去，喊道:“阿娘，我回来了！”
庙里大约二三十个乞丐，因屋檐漏雨，滴落的雨水将破庙里也弄得满是泥泞，几乎无处踏足，他们就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才一进门，潮湿泥土混合着陈年酸腐的臭味就直冲鼻间。
破庙的角落，靠坐在干草堆里的中年女子吃着包子，这妇人不过三十来岁，却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为她稍添了些生气。
姜嗣音见了，心知她便是予美口中身体不好的娘。
予美娘见了二人热情相迎:“你们就是小予说的季姐姐和元哥哥吧，小予不懂事，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季姐姐?她一愣，才想起自己谎称姓季的事，也笑道:“怎么会，他是个懂事孩子，我很喜欢他。”
“我也很喜欢季姐姐！”予美出声插话说，“阿娘经常和我说要知恩图报，可我没有什么钱，所以我要以身相许，嫁给季姐姐！”
予美娘无奈道:“这孩子……”
姜嗣音却并未当真，看着七八岁的予美哄着说:“现在可不行，等小予长大以后，再以身相许好不好？”
大约是姜嗣音看着好接近，予美娘便总和她搭话。
元索从进来起就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姜嗣音还以为他是不喜欢予美娘，便找借口打发他出去:“你……你去看看雨何时停吧。”
元索抱着伞，不自觉走到门前的梧桐树下，任凭风雨淋湿了衣衫。
其实自从踏入破庙的那一刻起，许多尘封的记忆就如潮水般涌上了他的心头。
对于人而言，一生或许很短暂，但树却可以活百年千年，甚至上万年。
就像这树，从前苍翠，如今依旧。
那时候，姐姐带着他逃难到了京都，后来姐姐染了疫病，官府不让郎中给她看病，也不许他们住在客栈，反而将他们与这些乞儿扔在一道。
那场病，姐姐终于是没能熬过去，临死前，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元儿，别怪我……我、我要去见她了。”
因姐姐是病死的，官府甚至没有让他有机会亲手埋葬，而是和其他病死的人一样烧掉了。
也是在这梧桐树下。
他挣扎着不愿让姐姐的身体被烧，却被人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一点一点化成灰。
自那以后，他开始了乞丐生活，他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人锦衣玉食，而自己和同龄人却要乞讨为业。
那一年，他十岁。而今，他十七岁。
七年能改变很多。比如从前胡闹不懂事的孩子，也学会了不吃糖，唯一没有改变的，大约就是元家天生的“傲骨”。
宁折不弯。
师傅曾说他不像个乞丐，因为他很傲，又傲又冷，唯一擅长的就是打架，杀人，这也是他唯一的优势——身为男子，却不似别的男子娇弱任人欺凌。
若非师傅，他也许早已经死了。
元索不记得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姐姐曾经告诉过他，他是东州元家的儿子，是天子灭了他们满门。
所以他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另一边，与予美娘聊着天，姜嗣音才知道，这妇人不是予美的亲娘，她本是农家人，只因家乡遭灾，亲朋都死于灾荒，后来一路辗转才跟人逃难来了这里。
予美亲娘好赌，先是将丈夫典给了别人，后来又将予美卖作了童养夫。予美不愿意逃了出来，这才四处流浪，差点饿死街头，幸亏遇见了现在的娘，二人从此相依为命。
话及此处，她心中略有触动，却也有些疑惑不解:“那你何以不做工……也比乞讨这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强。”
予美娘摇摇头，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那些人家见了我——”
她正说着话，突然猛地咳嗽了几声，姜嗣音站在一旁问道:“你怎么了？”
予美娘道:“姑娘不用管我，这都是旧病了……咳咳咳……从前……从前也看过许多大夫，只是大夫说治不了，多花了冤枉钱……咳咳咳……这病也是时好时坏的……”
说着话时，她已咳得话都说不清楚，等到气息平复了一些，才又开口说话。
这次说得慢了许多，终于没有再咳嗽:“姑娘，姑娘现在该明白了，我去做工，那些人只说我是痨病，不肯要我，小予虽然懂事，可在没有户籍，也没有人敢要他。”
见姜嗣音心中不是滋味，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连同季陵游的那份，一齐给了她。予美娘忙要推辞，她却劝道:“拿着吧，您和小予都不容易，他还需要娘照顾呢。”
听了这话，予美娘张望了几眼四周，忙将钱藏在了草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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