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替身

“啊,那个,”月岛一愣,错愕间,竟露了怯,“我还没想好怎么写。”

*

那时他们把车停在熟悉的公寓,正撞见玲子从楼上走来。左手一袋垃圾,右手一沓文件,比起上次,发尾稍稍烫卷,依然是那双五厘米的高跟鞋。黑尾说,上班啊?她说是啊,最近忙得很。黑尾又问,借一步说话?她说不了吧,我赶时间,就在这儿说呗,我都配合。

“那就配合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月岛说,“反正,你其实不上班。”

玲子略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这个问话毫不客气以至于冒犯的年轻警官。少顷,棱角分明的眼睛柔和了,目光垂到半空,轻声道:“行。那你们帮我把垃圾扔了吧。”

玲子说,那时候她们还小,垃圾回收点建在村子的另一头,从家里走过去,要花很长时间。每天早晨上学前,她和姐姐从妈妈那里领了任务,把分了类的垃圾大包小包带出去,她拎一种,姐姐拎一种,歪歪扭扭踩着田埂,走到回收点,扔掉,再去赶学校的班车。有时候,碰到捣乱的男生,故意跟在后面,往姐姐的垃圾袋上扎图钉,等着厨余垃圾淅淅沥沥漏下来。她气不过,便要算账,从雨后的水稻田里摸出泥巴,一把糊在那人脸上。纠缠搅打中,便错过校车,气喘吁吁跑到学校,已是日上三竿,铃声打过好几回。老师沉着一张脸,让她们去走廊门口罚站,瞥见旁边的姐姐,口吻化作痛心:怎么你也由着他们胡闹啊!姐姐笑笑,不说话,站到走廊的阳光下,在背阴处拉一拉她的手。

玲子有时也想过,离开母腹的先后是否真能决定两人的性格命运,又或者,这性格命运本无差别,全因剖腹产时的胎位和医生护士的选择,渐渐殊途异路。很小的时候,姐姐便像姐姐了。温柔端庄,为人持重,做什么都让长辈放心;而她胡闹无忌,鬼点子又多,在大人眼中,天生就像妹妹。她们仿佛很顺利地接受了这样的角色安排,于是大家也懂得依靠走路的速率和眼角的弧度进行分辨:这是姐姐,这是妹妹。只是,如此判断,偶尔也会出问题。

“夜里入睡前,我踹一脚床板,说姐姐啊,明天咱俩换吧。第二天起床,姐姐就变成了我,我就变成了姐姐。你别看她平时温柔,假扮我的时候,举手投足特别像,说的全是她平时不会说的话,就连我爸妈都未必能认出来。有一回我没考好,成绩下来,我妈倒把她骂了一顿,她一面哭,一面在盈盈的眼泪里看我。于是我就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姐姐是从来不会哭的。”

这样的扮演从童年延续到婚后。小时候替对方上课,长大了替对方上班。她们的部门紧挨着,姐姐为接儿子放学,有时早退,老板过来巡逻,常常是她顶包,而她到公司外面办事,耗掉大半个下午,只要给姐姐发条短信,托她帮忙打卡,便可直接回家。乘四点的班车,在最后一排睡着,睁开眼时,扑面是滚烫的夕阳。

要回的家,本是她俩的,姐姐出嫁后搬到夫家,住在村子另一头,这房子,便只剩下她。地震后,她从收容中心风尘仆仆地回来,往门前一站,只觉得一切都变了:原本宽阔的门廊,卸去顶后,竟变得那么小。好像一个方匣子,容量有限,只能放下一些砖砖瓦瓦,那些沙发呀,吊灯呀,那些分明很旧了可还舍不得丢的东西,都被海啸扔了出去。

她愣在原地不敢进门,虽说进门只是跨过半扇门框,往前,便没有路了。怔忡间,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爱子?”

她没反应。对方急了,上来就要扯她胳膊。大灾之下,平日小心维持的体面,全都不见。紧接着凑到她耳边大声道,找你好久了!你跑哪儿去了?

她完全不在状况。只说,我镇上回来呢,镇上。

为什么认错了?姐姐不在这里吗?她不敢问。地震袭来那日,姐姐身体不好,便请假回家里休息。第一波震感过后,她给姐姐打了电话,听她说夫家在高地,附近又空旷,应该很安全。再后来,通讯便断了。她自己也被疏散到镇里的体育中心,夜里全域停电,手机攥在掌心,如同废铁。两天后秩序稍有恢复,她搭了一辆破路车,又走了几公里路,跋山涉水地回来,见整个村庄几乎夷平,实在不敢问,姐姐怎样了。

然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姐姐。她失魂落魄,面如金纸,平日的跳脱荡然无存,从深陷的眼窝里看人时,大概真和姐姐一样。他们把她带到村口的建筑工地,说你先生……一句话到后面没了声。她拨开人群走上前,看到一辆倒塌的挖掘机下面,躺着她的姐夫。由于铲斗深深嵌进钢筋,打翻的水泥和这团不知如何命名的物体扭结在一起,姐夫的腿也缠了进去。大概他是想跑的,动作中看得出,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一瞬,可这一瞬凝固为永恒,他到底没有跑掉。

他们又带她去看儿子。其实也不是她的儿子,是姐姐的儿子,然而当那小小的身躯仰面躺在学校门口的空地时,她到底没有忍住,僵着膝盖直挺挺跪了下去。耳边,是挖掘机持续作业寻觅尸体的轰鸣,还有从那天起就没有结束的、哭声汇聚的背景音。

晚上,她在已成废墟的高地里刨出了姐姐的尸体。四野无人,眼泪已经流尽,因此哭不出。姐姐死于溺水。海啸裹着滩涂中的淤泥涌入口鼻,她拿袖子去擦,却是越擦越多。“她的眼睛半睁着,好像睡着了,睡得非常沉。但是现在她的眼睛里有淤泥,我既没有毛巾也没有水,我就用舌头舔她的眼睛。可是我怎么也舔不干净,淤泥一直往外冒。”

头顶的摄像机闪烁着绿点,录像继续,月岛却没有动笔。一缕头发垂到眼前,晃晃悠悠看着心烦,玲子用伸手去撩,胳膊抬至半空,怎么也够不着。她浑身一僵,注视着自己已被铐住的双手,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好像体内承重柱崩塌。她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矮了下去。眼睛微微阖上,再睁开时,初见那活泼跳脱的气质已不在了。“警官,”这个又像妹妹又像姐姐的嫌疑人道,“你不记吗?是不是被吓到了?”

月岛说:“有些细节不需要记。”

“你是不敢记。”她笑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轻蔑,“东京人都这样。听见你来自东北,首先要摆出同情。但是其他的话,他们是不愿意听的,好像听一句都会折寿。他们的意思是,我没经历过的事情,一辈子都不能感同身受。既然不能像你一样的痛苦,那么我的倾听,其实是对你的折辱。”

“听起来特别有道理,特别替人着想,其实是放屁。”她摇摇头,“就没把我们当正常人。东北的,穷地方的,灾民。千里迢迢从老家流浪到东京,就为了增加大都市的犯罪率。警官,你也这么认为吗?”

月岛说:“我怎么认为的不重要。”

“每个我见到的东京人都是这么说。你们都觉得你自己的看法不重要,可就是你们这些不重要的看法,形成了对我们的全部印象。”

手中笔杆滑溜溜的,一个劲儿往下坠。要用上很大力气,才能捏紧。月岛沉默着,小半张脸沐在阴影里,牙齿咬着唇角的死皮,差点要说自己也来自宫城,忍了又忍,终于忍住。

玲子又说,她把姐姐葬在自家院子里。听描述,大概就是他们之前到过的地方。月岛想起那片断壁残垣,问她,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我们当地的尸体挖掘工作至今没有结束。还有家长在寻找孩子的遗骨。就算真挖出点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处都有死人,他们肯定习惯了。”

她为姐夫、外甥下了葬,也为丈夫、儿子送了行。从殡仪馆走出来,看着眼前络绎不绝的人流,心里想的是,姐姐,我要替你把日子过下去了。

此后,变卖家产,孤身一人,到了东京。有关玲子的一切,她也打点妥当。震中各地信息管理混乱,她先是以玲子的身份,去镇上收容中心混了几天,造出辗转各地帮忙挖掘尸体做善后工作的假象,又“回到”镇上,同姐姐“一起”去了东京。在东京,她找到工作,安顿下来,日子就这么过着,同事们都知道,偶尔,“妹妹”会从神奈川来看她。而在神奈川那边,她也以玲子的名字租了房,时常回去小住,甚至参加居委活动,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家庭主妇混得很熟。

月岛问,东京神奈川两头跑,你有时间吗?

一个人过日子,时间是很多的。她慢慢地说,警官,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所以,”黑尾若有所思,又喝一口啤酒,“新来的邻居明惠跟这对姐妹太熟了,短暂的兴奋过后,她很快便发现爱子不是爱子。为了掩盖事实,玲子杀了她。她在新闻里看到过连环杀人案的报道,很容易就猜出这是在还原地震受害者死状。为了拖延时间,她对杀人案进行了模仿,然后回到神奈川,把头发染黄,重新变回妹妹。”

月岛点点头:“没错。”

他拿起啤酒来,冰凉的瓶身贴着掌心。月岛不胜酒力,两听就上头,机搜出去聚餐,宁可被日向嘲笑,也不动一口。然而在这种时候,他却忽然涌起大醉一场的冲动。

“因为这故事,”他挑开拉环,“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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