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或许是春日的最后一天,无尽的温柔被春风携来,阿房像是醉在了这绵绵柔意中,沉迷于这一日的时光。
“盖聂先生,你记得给我回信。”阿房向他微笑,将手中还沾着晨露的杏花枝塞进了他手中。
盖聂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颔首回应。
阿房又拧着眉想了半天,道:“等我悟出了更强的剑,到时候我来见你,无论你在哪里。”
“好。”
他们静静地相视,好像在鬼谷时的那种恬淡安适,可他们心中都明白,一切都有所不同了,最后也只能挥手作别。
阿房牵着马,渐渐远去了,晨间朦胧的云雾轻柔地拢着她,微风撩起了她黑亮的长发和飘逸的裙摆,飘飘欲仙。
盖聂的心慢慢下沉,荆轲在赵国的朋友他们没能认识,反倒是先发觉了三人之间的立场之隔,阿房没有明确的偏向,但曾经的话语又认为嬴政是可以结束乱世的人,而荆轲,他身在墨家,日后恐怕会成为反秦的重要力量。
此一别,还不知将来是何等模样。
或许,他们三人会兵戈相见,又或许会殊途同归。
但接下来的路,他仍然会走下去。
他的梦,那些遥不可及的理想,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他足够地强。
岐山与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差别,阿房回到了这个她从小最熟悉的地方。
踏进院落的一瞬间,一片青叶如锋刃般堪堪从阿房耳边切过。
阿房轻轻抬眸,光彩穿过她长长的睫毛,落入了那双像古井般幽深的眼眸。她毫不犹豫地拔剑而出,剑气如流水般泄出,充盈了整个院子,叶子落在了树下,罡风骤停,而她仅仅是拔出了剑。
“你长大了。”
邹师叔摸着他视若珍宝的山羊须,漫步而来。
阿房抱拳一礼:“师叔。”
邹师叔点了点头,忽道:“你看到了吗?”
什么?阿房这样想也这样问了出来。
“过去,未来。”他的语气平淡漠然,似乎毫不在意,可眼眸最深处那一抹热忱却怎么也湮灭不了。
阿房心中微微一动,直视着邹师叔的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眼中是忽略不了的迷惘,随后绕过他,往书房而去。
“窥见一分,我需要一些典籍。”
等无相找到他冰雪出尘的小孙女时,这姑娘已然一头扎进书海里去了。
“你不吃饭啦!”无相扬声,脸色并不是很好看。
阿房终于百忙之中探出头来,快速地回了一句:“留一点儿,一会儿吃。”
她在巫山中,除了梦一样的几幅画面外,最重要的便是那幅星图,但她对此知之甚少,只好在书里来找。
至于邹师叔,他和爷爷差不多,对某些事情也是有心无力,想帮她反而无处使力,且怕干扰了她的方向。
师叔说,那些梦非过去即未来。并非预言,因为预言会出错,而她看见的,是现实。
一双玲珑眼,青天共明月。
翻了一天的书,直看得人头昏脑胀,阿房吃过饭,便搬了张躺椅在院中晒月亮,想醒醒脑子。
此刻刚刚入夏,天气还不太热,夜里还有些凉意,阿房恹恹地用手支着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耳边的风越来越轻,慢慢地,在那片银霜清晖的照耀下,她落入了一汪永恒的静寂。
那是她一生中最安静沉寂的一刻,即便她现在的一生也不过十几年。
是从前习剑也不曾触碰的静,心海激不起一丝波澜,一种亘古不变的空茫忽然环绕了她。
黑发被月光照得银白,阿房此刻清醒得很。
那幅星图再次出现了,无数的星辰围着她,闪闪烁烁。
阿房在这无垠星海中漫步,似是要将这些星星记下来。
一颗星从她的手背擦身而过,阿房一滞,连忙转身低头去看。星星闪着微弱的光芒,在这浩瀚星光中显得微不足道,这样的星星当然不止一颗。
它们沿着独属于自己的路走着,循环往复,不曾更改,阿房忽感一种巨大的沧桑感,穿过时间长河,从亘古长空向她呼啸而来,几令她摇摇欲坠。
灵台一片混沌,那苍凉的风,寂冷的雪,几乎席卷了识海的每个角落,冰天雪地,不过如此。
无相蹙着眉头,看阿房蜷缩在躺椅上,甚至还在微微发抖,心下纳闷不已。
这也不冷啊?难不成走火入魔了?也不能啊,剑都还没失控呢。
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件披风给她盖上。
反复思索间不防对上一双冷寂的眼,无相被惊了一下:“阿房,你……”
是阿房醒了,在识海即将崩塌的前一瞬挣脱了出来,她缓了口气,眼神回归平常,道:“我没事。”
“爷爷,你还有什么关于天象和星宿的书吗?”
无相摇了摇头,道:“你都看得差不多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要不,你去隔壁邻居那里看看?”
阿房歪了歪头,发髻上缠着的丝绦垂落在一侧:“邻居?咱们哪来……你说蜀山啊。人家会让我看吗?都是别人的珍贵书籍。”
无相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笑道:“找你师叔啊,他面子大,肯定有法子。”
阿房会意一笑,连忙爬起来往堂屋去。
岐山上的书看完了,毗邻而居的蜀山在无相怂恿下,阿房自然也不想放过,于是她拿着邹师叔写的拜贴,扣开了巫族的大门,进了他们的藏书阁。
巫族擅医蛊,星象方面的书虽少,但也装了满满当当一个偌大的架子,阿房在这里叨扰了几天,总算要把书看完了。
一日,天光正好,一整束阳光透过窗格,被分成一线又一线,斜斜地打过来,阿房的脸上映满了细碎的光斑。
巫觋进来时,便看到了这样的阿房。
同那年风雪下肃杀冷寂的她不同,此刻,她穿着新柳一样嫩绿的曲裾长裙,发间簪了几朵淡色的花,和煦的阳光萦绕在她周身,像院中夏荷一样温柔坚韧,与第一次相见截然不同。
到底是变了,巫觋心中突然浮现这样的想法,竟有些细细密密的苦涩和微不可查的怒火。
他颤动着浓密纤长的睫毛,闭了闭眼,用这短促的时间掩下心中翻腾的万千思绪,捧着竹简,像平时教导族妹时从容不迫的样子走了进去。
他微笑道:“山鬼也喜欢看书?”
骤然听到别人称自己“山鬼”,阿房一愣,随即下意识地轻蹙了下眉,但很快反应过来,然后恢复成平时的模样,摇了摇头:“你有事吗?”
巫觋摇了摇手中的竹简,道:“族长命我给你送来。”
阿房这才将手中展开的竹简放下,颔首道谢,接过了巫觋手中卷起的那册看着就重的竹简。
本以为他送完了就会离去,没想到巫觋却坐到了阿房对面,将她的脸一览无余,半晌叹道:“倒是缘分,传说岐山的山神便是山鬼。”
阿房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你从哪里听来的传言?”
“都说是传说了,早就被大家遗忘了。只有少数的人还记得,那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巫觋似笑非笑地回答了阿房,然后身体微微前倾:“你想知道其他传说吗?不需懂天象也可以听懂。”
天象?原本还没想起来,他这样一提,阿房陡然记起这厮从前在即墨城里嘲讽自己不懂天象的事来,于是拍上肩膀将他往后一推便推回了对面的垫子上,没好气道:“好好说话。”
巫觋忽然笑开,笑得捂住了肚子弯下了腰,伏在桌上乐不可支。
她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她成了什么样子。
怎么能呢?一个从冰雪中走出来的人,怎么能就这样走进了阳光,然后被融化?这太可笑了。
阿房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眼见对方要笑倒了,心中涌起几分火气的同时直觉此人有病,只甩下一句“不过孽缘罢了”,然后抄起竹简便拂袖而去。徒留光线落在那册展开的竹简上,照得明黄亮堂。
一室寂静,那个笑出眼泪的人不知何时也收敛了声音,脸上哪还有一丝笑意?
漠然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竹简,他低垂了头,连声音都是寂寥的:“明明……我们才该是并肩同行的人。”
巫觋拿来的竹简很有用,里面对于星辰运行的记载很多,阿房默默记下,只待回岐山慢慢推演,心中高兴的同时目光随意一掠,便见这册竹简最后的落款——邹衍。
邹……阿房不由想起东皇太一。
“你还有一个姓氏——邹。”
相传,邹衍乃是阴阳家的创始人,难道她真的和邹衍有干系?佐证太少,头绪太乱。
阿房压下了满腹疑虑,修整了一夜,然后便告辞回了岐山。
时光倥偬而过,转眼又是一季。
粉白的海棠花一簇又一簇,缀了满树,风一吹过,便晃得颤颤巍巍,时不时掉落些花瓣,像一场粉色的雨,如梦似幻。
院中的柿子树也挂满了黄澄澄的饱满的柿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就像下一刻便要掉落在地,摔个稀碎。
阿房懒洋洋地坐在院中最高的梨树上,叶子常青,但此刻稀疏了不少,她抻着身子,把手伸向海棠花,想要摘一朵。
还没摘到,她便收回了手。
院外传来树枝的踩踏声,有人来了。
只是这岐山多年无人造访,上次还是巫觋擅入她的阵法。
阿房眼尾一凌,翻身下树时拂袖一挥,院门便打开了,她倒要看看是谁来了。
正好走到了海棠树下,与站在院门口的人撞上了眼。
阿房一下子便像脚在地上生了根,竟然走不出来半步。
海棠花上的露水冷冽清新,正好滴露在她的发间,慢慢沁了下去,直抵肺腑,阿房心中一片清凉。
她张了张口,压了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道:“盖聂先生。”
盖聂站在院门口,一身白色长袍只被露水沾湿了一点衣角,倒不妨事。
阿房忽然一笑,比旁边的柿子还要明亮饱满,她提起裙角,朝盖聂迎去。
盖聂也向她走去,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什么悲喜。
阿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靠近时,她微微仰头看去,正好对上了盖聂垂下来的那双空寂的眼,阿房一愣,连忙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放缓了声音:“你怎么了?”
盖聂闭了闭眼,任由阿房捧着他,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松了下来,连精神气都减了几分。
良久,他的声音微哑:“与小庄的纵横之约,我没有去。”
阿房眼瞳一震,随后了然,将他的头往自己肩上压,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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