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盖聂留在了岐山,拜会完邹师叔和无相之后,阿房却如做贼般将他拉走,一路分花拂柳,竟是走到了山脚。
看着翻身上马的阿房,盖聂难得迷惑:“阿房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阿房微微笑,径直朝他伸手:“带你去仙境啊。”
话罢,又促狭地向他眨了眨眼,道:“闻名天下的盖聂先生,敢吗?”
盖聂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伸手握住阿房的手掌,朗声道:“有何不敢?”
于是借力上马,二人同乘一骑,在秋天夜里呼啸的风声中,向着日出的方向奔赴。
两个人一夜披星戴月,在这匹千里马快累倒之前到达了阿房口中的“仙境”。
层林尽染,红枫漫山,远远传来隐隐约约的溪水流淌时叮咚作响的悦耳声音,扑面而来的都是自然的快意与生命的脉动。
阿房拴好了马,拉着盖聂一路往山上走去。
山中的枫树犹如天边的彩虹,在天边透出第一线阳光之前,还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看不透彻。
阿房与盖聂沿着一路的溪流和水潭走上去,林间静谧得只听得见溪流声。
盖聂注视着走在他斜前的阿房的侧脸,慢慢地勾勒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这是哪里?”
阿房回眸莞尔,声音比溪流还要清脆:“光雾山。”
盖聂看着她转头回去,忽道:“为何不用轻功上山?”
阿房背对着他笑出了声:“用轻功有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这次倒是用了轻功,阿房拉走盖聂跃上了最高的树上,然后指着那被即将破云而出的太阳渲染成橘色的云层,道:“朝霞,日出。”
盖聂沿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是绚烂之景,但他还看到了橘色朝霞中夹杂的那丝丝缕缕的紫烟。
太阳逐渐越出云层,遥遥地挂在天边,泛着永恒不灭的光明。
“会好的。”
盖聂转头看她,阿房又接着道:“你已经回到了秦国,盖聂先生,请告诉我,一切都要开始了,是吗?”
盖聂只是看着她,口中发苦,一旦说了,那意料之中最惨痛的未来便会在两个人之间徐徐展开,荆轲终是与他立场相悖。
阿房却从他闪过痛色的眼眸中了然,于是她拂过了发间那朵白色的花,笑道:“盖聂,拔剑吧。”
她曾说过,等到伤好了便要见一见盖聂真正的剑,见一见他没有任何顾虑的百步飞剑。
当秦国将利剑举起的那一刻到来,荆轲与盖聂便会彻底站在彼此对面,即便他们的心中是如何的不愿意。
到了那一天,恐怕盖聂的剑和从前便不再一样了。
在那之前,至少她还可以与他比一次剑,她的剑会永远铭记盖聂的每一次出剑。
龙吟声穿透山河,如同热烈的鲜血滴落在黑白的水墨画中,如此分明。
剑啸声穿过四周枫林,激起溪中水流倒灌。
空间中的每一丝气流都被扭曲成一缕一缕的,沿着既定的路线在走,又好像毫无章法。
盖聂像是被拽进了一湾浩瀚星河中,在被阿房剑气密不透风环绕的同时,他举起了剑。
光雾山顶的剑光刺破了苍穹,整个蜀地都能够看到那两道青色的剑光,摇曳着成林的枫叶,凌乱了满山的风,然后一寸一寸地攀上了云际,贯穿了尚且是橘色的天空。
岐山和蜀山上的人自然也发觉了这两道剑光。
巫觋站在蜀山之巅,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碎片一样的话语慢慢传出来:“剑道……吗?山……鬼。”
巫族的族长远远看着他的身影,眉间紧紧蹙着,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忧色。
最后回到岐山的只有阿房,她放走了那匹马,自己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当看到爷爷和师叔的那一瞬间,她空濛的眼缓缓怔了怔,苦笑了一声:“师叔,您的卦象,要实现了。”
阿房在长辈的指点下,向天宗的北冥子师伯求教过,后来便再次入世,不常回岐山了。
就让她再看看,这六国的余晖,这乱世的枭雄。
还有……那所谓预言中的断壁残垣。
毫无疑问的,韩非死后,本就弱势的韩国首当其冲成为了秦国将利剑挥向的第一个国家。
韩灭,紧接着便是赵国。
可是李牧爷爷,那个赤胆忠心,一心卫国的将军,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阴风诡雨,算计图谋中。
这是何等的可笑可悲……
阿房遥遥哀悼,随之而来的便是赵国的兵败,邯郸城破。
嬴政亲至邯郸,将曾经为难过他与赵姬的人尽皆诛杀。
阿房远远地看了他,与他身边的人。
盖聂还是那样,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这两年里,她在江湖中总可以听到他剑圣的名号,很是如雷贯耳。
阿房笑不出来。
那个人侧首,眼眸凌厉,可她偏偏在哪双冷冽的眼底读到了柔色。
她知道他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他们对于对方的剑意与存在,总是那么敏锐。
阿房心中一涩,转身离去。
此后,便没有赵国了。
前后共十年,烽火连天,杀伐之气贯彻天地,硝烟与残杀,充斥着这个世间。
会有结束的一天,但在这之前,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又是一年秋天,新的消息传来时,阿房清楚地知道这便是他们三人重聚的时候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秋风萧瑟,易水寒凉,北方的燕国竟然罕见地在这时下了一场小雪,去送那位游侠。
萧萧易水畔,向来放荡不羁的游侠在此刻也是一如既往,腰悬残虹,一身酒气。
与那个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的孤寂剑客擦肩而过,他们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
凛冽北风将他们的黑发凌乱在这严寒的空中,荆轲走远了。
燕太子丹遣荆轲出使秦国,献燕督亢地图与樊於期人头。
荆轲……终于要去秦国了。
这是多年前便预见的事情,可当它真的到来了,阿房还是感到了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无力与痛楚。
又要离别吗?又是死去吗?
未来不可改变吗?
咸阳并没有燕国那样冷,阿房时隔多年再次进入了咸阳城。
物是人非,咸阳还是曾经的咸阳,天边那一线刺目的光此时是如此的令人厌恶。
阿房身着烈焰红裳,那一线光正打在她手中短剑上,折射出另一束更刺眼的光。
荆轲一行人落脚在驿站,阿房站在门前,终于敲响了门。
红裳灼目,阿房挽着发髻,发间还缠了一条金色细链,在太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她整个人都发着光,像是夜间最璀璨的星星。
有时候,比太阳还耀眼。
荆轲一打开门,就将这样的阿房映入眼帘,他抱着剑朗笑:“好久不见了,阿房女侠。”
转角的街道上人潮喧闹,荆轲的眼角眉梢都是轻松的笑意,好像他不是出使秦国的使臣,他还是那个游侠荆轲。
阿房的眼眶微痛,她用力地咧嘴一笑,试图压下那股强烈的酸涩:“好久不见了,荆轲。”
荆轲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接过她手中提着的两坛酒,拍开酒封,凑过去狠狠吸了口气:“好个云烈酒。好阿房,我正馋这口酒呢!”
阿房挑眉笑:“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荆轲一拍脑门,哈哈道:“怎么会?快进来。”
他们关上了门,在那一瞬间,阿房忽然就压不住心上用来的那股痛,眼尾晕染出一线红。
荆轲低低叹了一声,与阿房走到河边廊亭,方才道:“有此酒壮行,生平憾事又少一桩。”
阿房倏地转身,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荆轲。
她说不出话来,想改变什么吗?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想了无数种办法想要改变未来的走向,无论是来到咸阳城后将荆轲打晕带走,还是到时候直接杀到王宫将荆轲带走,总会有办法的。她甚至想,干脆将丽姬荆轲天明,他们一家三口都抢出来好了。
可是当她真的进入了咸阳城,站在了荆轲面前,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之前想的那些无论靠谱还是不靠谱的办法,在这一刻是如此的无力单薄。
荆轲此来,只为刺秦。
他甚至没想活着回去。
荆轲撕开了酒封,抬手将那坛云烈酒饮尽,良久,他看着阿房眼尾那缕绯红,淡然笑道:“阿房,刺秦,是我此生最值得的事情。”
阿房的眼眸在这一刻红透了,她颤着手点了点头,好半天抱拳一礼:“荆轲,再会。”然后木然地离开了,也不管荆轲的神色究竟有多么担忧。
在这样的时候,她是无力的。倘若只强求武力,她或许可以救荆轲,但在这样的情状下,一切都是徒劳。
一切早已注定,或许在那个蓟城的夜晚,在他们三人饮酒相交的那一夜就早已注定了如今的结局,又或许是在多年前卫国城破那一日,在师父死去的那一天。
阿房找到了盖聂在咸阳城的府邸,想要从墙上翻过去,攀了半天都攀不上去,她这才发觉,她不只是手在抖,她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缓了好半天,才终于进了院子。
盖聂是嬴政的首席剑术教师,府邸很大,但却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阿房按了按额角,终于把心神定了下来,环视了一圈,心中有了主意。
盖聂回到府邸时,心中的直觉和对剑的敏锐都在告诉他,阿房来了。
可当他的眼前被那盏灯火照亮时,心底还是忍不住为之一颤。
阿房站在廊下等他,等到走近了才看清了她的眼睛。
红的像兔子一样。
他心里是明白她的,因为他们心里是一般的痛苦。他知道她在为荆轲难过,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们两个人,在这座又空又大的府邸里相视,那两双纯粹的眼为同一个人而悲痛。院中静谧无声,他们的心却喧闹无比。吵着闹着,催促着自己向对方走去,在这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刻。
最终,他们快步向对方走去,阿房最后几乎是扑进了盖聂的怀里,双手死死勒着他的脖颈往下拉,将脸埋在他的肩头,牙齿紧紧咬着唇瓣,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她整个人散发的压抑,盖聂又怎么会感知不到?
盖聂怔愣了一瞬,随后用更大的力气将她环在怀中,阿房的肩膀瘦削,盖聂轻而易举便将她完完全全地拢在了怀里。
两个人,不再是三个人了。
明月当空,圆月无缺。
月照昔人,也照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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