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琴酒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双紧缩的瞳孔。男人的眼睛是一种很模糊的红色,诸伏景光不清楚他是不是戴了隐形眼镜,遮挡瞳纹或者什么。如果用美术语言去形容,琴酒的眼睛明度和饱和度都太低,以至于呈现出一种混沌的状态,让人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搞不懂。
很难理解。
有点类似童年留给他的那双眼睛。他感受的到死亡,但是不理解为什么。
只有一种本能的情感罢了。面对危险的情感。
所以今天怕是难捱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苏格兰握着手枪,枪口抵在目标任务的眉心之时,诸伏景光在那一刹那闪过很多念头。比如说还有没有机会救下他,还有没有机会在不引发琴酒伏特加怀疑的情况下把这场处决混过去。
跪在地上的男人在痛哭流涕,从八十老母讲到满月婴儿,求个活头。人到中年,流露出这幅败犬之象实在可悲。诸伏景光自己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也不是很喜欢去看到一个人毫无尊严的落魄相。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下,打算先射击非致命部位,看看能不能混过去。枪口下移,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忽然肩膀一沉,举枪的手被人托起来,重新指向脑袋。
苏格兰浑身紧绷。银发的男人就靠在他的背后,下巴枕着他的肩膀,牢牢抓住他本欲垂下的右手,让他把枪举起来。
诸伏景光心里一沉。知道今天必然是逃不过这一关。
在男人的哭嚎惨叫以及尿骚味中,琴酒的声音不疾不徐,甚至有点优雅,他声音并不大,可却像千斤之重,死死压在苏格兰的肩膀上。
“伪善是我最反感的东西,”琴酒说,“又或许你惯于狙击,对近距离杀人有所抵触吗,苏格兰?”
哦,当然。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远远射击,狙完就撤离,那么便不会有太多「主动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的心理创伤。可近距离杀人——他的血会溅到手上,肉\\体临死前的痉挛,无意识的痛呼,眼睛逐渐失神,生命一点点被抽走。一个母亲失去他的孩子,孩子失去父亲,伴侣失去爱人——而【你】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你杀了他。你杀了人。你是刽子手,你是没有感情的畜生。
琴酒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闷闷的,顺着肩颈共振到耳骨,让后背都麻了起来,渗出细密的汗珠。理性在叫嚣,浑身上下都响起警报。这份对于危险的敏感就像是几个小时之前琴酒掐住自己的脖子那样,诸伏景光确定,那个瞬间琴酒对自己的杀意再次翻涌了起来。
于是他闭上眼睛。扣动扳机。
“嘭!”
只开了一枪。
有温热的液体泼溅到了眼皮上,还有手上。诸伏景光想,还好自己现在闭着眼睛,否则眼球里面都会是对方的血液了。眼球算是黏膜,而这个人贩毒吸毒,身上指不定还有哪些疾病。闭上眼睛也好,看不到,也没有被传播艾滋或者乙肝的风险。
……也好。
指腹。指腹摩挲着眼皮。琴酒伸手,抹去了他眼皮上溅到的血迹。苏格兰躲闪了一下,琴酒也没再坚持。从他背后离开。
没了后背贴过来的热源,连空气都变得清爽许多。诸伏景光没有低头去看躺倒在地的尸体……不,也不能算没看吧。只是从这时开始,他需要把这具尸体当成单纯的死尸来看,而不能再当成一个人。处理完现场,他默默走回保时捷。
很奇怪。诸伏景光也很讶异于自己平静的状态。他平静过了头,连自己也挺惊讶的。
上车的时候,伏特加不着痕迹看了他一眼。苏格兰注意到他的目光,顿了顿,一边用纸巾擦去脸上的血痂,一边报以人畜无害的微笑。
“还有四个。”琴酒说。
也就是说,通往地狱的旅途,还有四站路。
不过也还好,大概是因为第一个处理得很果断,后面琴酒没有再管他。后三个就可以以浑水摸鱼的方法混过去,起码还有活下去的可能。至于到底能不能活下去,也得看造化以及红方这边的对接。诸伏景光松了一口气,从仓库中走出。琴酒早已回到车上了,看那个阵仗,已经是准备离开了。
并不打算捎自己一程的样子。
保时捷发动,汽车慢慢行驶起来。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琴酒摇下车窗,看了他一眼。只是短短一瞥,漫不经心又有一种餍足的神色。所以说有些时候诸伏景光也挺讨厌自己情商过高,因为他无比清楚琴酒眼中的“餍足”到底缘何而起。
——你太干净了,令我恶心。所以我要弄脏你。现在我满意了。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行事素来温和,也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善意”。在组织里尤甚。所以琴酒过来找茬也不是难以理解。……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他应该变得更残忍和冷酷一些,可是,可是……
那双眼睛从摇下的车窗中露出来,还有银发男人冷冰冰的声音:“任务完成得不错,期待你下次表现。”撂下这句话,车窗就要缓缓关闭。
苏格兰对来自上级的信任回以微笑。他点了点头,又伸出右手摇了摇,是再见的姿势。
他做出口型,声音被引擎发动的声音淹没。琴酒从后视镜中看到的,就是苏格兰留在原地,对他说了一声听不见的:“再见。”
而等保时捷开远了,诸伏景光才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经手过的五个受害者,临行前的眼睛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回放。瞳孔紧缩,里面是惊恐与哀求,眼泪,好像瞪羚。睁得好大、好大的眼睛,里面是他举枪的倒影。倒影被扭曲,丑陋得一如死神。巨大的惊慌席卷了他,疲倦、痛苦、杀人之后的种种不适如同海中巨兽,张开獠牙露出深渊巨口,把他吞下。他的世界晃动崩溃,惊涛拍岸,站立不稳,失重感、眩晕感、恶心、恐惧。
诸伏景光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那句被引擎声盖住的“再见”,本来就是无声的。被堵在嗓子里,被掐死,被捂住,就像琴酒掐着他的脖子,诸伏景光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他本来以为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是时隔多年,他又一次忘记了声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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