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一阵风卷过田垄,带来了头顶的几只雀。
那几只雀是真大胆,连稻草人都不怕,居然直接就站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咬稻草,这一下整得那俩农民的脸上有些尴尬。
诸葛亮顺势提议道:“等下整俩铃铛给挂上,风一吹叮当响,雀就飞走了。”
“是。”
“丞相说的对。”
那俩农民立刻点头附和。
诸葛亮轻轻点头,不忘侧目观察黄月英的神情,见对方一如往常,便收回目光与农民们道别,继续沿着田埂往前走。
走出去了一段路后,黄月英才说:“蜀地丁口不过二十万,能耕作的农户不足五万。屯田需征民,修渠需征民,北伐又要征民。征到最后农户家里只剩老弱妇孺,连秋收都要请邻人帮忙,这也合适吗?”
说话间,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凄厉的鸣声叫得人心寒。
诸葛亮沉默片刻,抬起头仰望着那群乌鸦渐行渐远,才低声道:“非是强征。凡屯田区的农户,丁壮皆从无田的军户中选,农户只需按‘十亩出一斛粮’的规制交屯田租,不必出丁。”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的灌渠,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定。
“我知百姓苦,可曹丕刚死,曹叡新立,曹魏内部未稳,这是最好的机会。若等曹叡站稳脚跟,派司马懿来攻汉中,到那时,百姓要面对的就不是屯田征兵,而是刀兵屠城了。”
3,
从屯田区往东北走两里地,便是临时粮库。夯土砌的院墙有一人多高,墙头插着几束麻布做的红幡。
诸葛亮驻足望着那标志着“粮仓充足”的红幡,脸上出现了满足的笑容。
“你还是很喜欢这些‘传统’的东西。”
“实用。”
诸葛亮浅浅地扬扬嘴角,带着黄月英走进粮官的办事处。
他刚推开挂着“仓曹”木牌的侧门时,便听见了东西落地的声音,一低头,是堆到门边的竹简堆被门碰到的动静。
只见竹简堆中蹲着一个满头大汗、眉头拧成疙瘩的漂亮青年,连诸葛亮走近了都没察觉。
“伯松,怎么了?”
诸葛亮声音温和,却让那人猛地回过神来。
“诸葛丞相、不对、爹、不对——”
“就我们几个人,叫什么都行。”
“几个人?”
看见养子诸葛乔困惑的神情时,诸葛亮才记起黄月英用了障眼法,纠正道:“就我们父子二人。”
诸葛乔简单地回应了一声后,才缓慢地从地上站起身行礼。
“爹,实不相瞒,我初来乍到,仓曹命我先核对最近的督运台账了解情况,但我却发现有一处账实在无法对上,所以把所有相关的账目都翻了出来,这才忙得焦头烂额。”
“哦?让我看看。陈仓曹做事心细,他记得帐从不出错,或许我能帮上忙。”
“在这里,”诸葛乔听闻便把竹简递来,语气带着几分局促,“昨日从沔水运来五百斛糙米,账面说该收四百五十斛,可实际入库却只有四百七十五斛,差了二十五斛,我翻了三遍记录,也没找到差在哪儿。”
诸葛亮接过竹简,见着诸葛乔反复核算的笔记,又拿过签有仓曹本人名字的账簿,拈指心算后,从一旁拿起笔,在诸葛乔的笔记上画出几个圈,同时提问道:“昨日运粮的船是不是‘平头舫’?共走了几艘?”
“是平头舫,共两艘,一艘载三百斛,一艘载两百斛。”
“伯松,你看,”诸葛亮将圈好的笔记还给诸葛乔,同时又用笔杆轻敲关键字,“平头舫走沔水,空载时吃水浅,载货时却怕礁石,若遇浅滩需人工推船,每艘船的常规损耗该是一成。三百斛的船,损耗该是三十斛;两百斛的船,损耗该是二十斛,合计五十斛。陈仓曹没有算错。这多出来的二十五斛,在这里。”
这段话瞬间让诸葛乔睁大眼睛,几乎要贴到笔记,终于在那二十五的上方找到了答案:“是前日陆运剩下的糙米,我忘了归总。”
说着便到处找笔修改。
诸葛亮欣慰地点点头,倒也没有责备,只道:“粮账是北伐根基,一斛米都不能错。你再核对一遍:漕运糙米五百斛,损耗五十斛,实入四百五十斛;加上前日陆运余粮二十五斛,合计四百七十五斛。”
这时,他的耳朵里飘进来一声浅笑,扭头望去,是黄月英在苦笑着摇头:“你倒是心细,连船型损耗都记得清楚。只是粮库官吏若都这般马虎,再多账目也经不住错。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只是这段时间都忙着半夜照顾怀孕的妻子,白天有些困乏,基础还是被他生父教的很好的。孩子嘛,慢慢教就是。”
这话诸葛乔没听见,只忙着用刀削去竹简上的错字,重新写隶书:“损耗五十斛,实入四百五十斛,加余粮二十五斛,合计四百七十五斛”,写完还反复念了两遍,才松了口气。
趁着诸葛乔手忙脚乱收拾一地的狼藉,诸葛亮已经带着黄月英走向了晒谷场。晒谷场的上方用竹筛挡着,防止麻雀啄食,更上方的天空里,盘旋着几只乌鸦正盯着外围散落的粮粒,却因门口的稻草人而没有落地。
黄月英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乌鸦,忽然对诸葛亮轻声道“去年你在南郑修灌渠,今年又整粮库,事事周全,可你忘了,沔水漕运虽快,可开春后江面多雾,粮船易触礁;陆运走祁山道,窄处仅容一车通过,若魏军设伏,粮草岂不是要被劫走?当年袁绍在官渡,不就是因乌巢粮道被烧,才败于曹操么?”
诸葛亮脚步顿了顿,声音里带了几分沉稳:“这些我早有安排。漕运那边,我已让水手熟悉江面暗礁,每艘粮船都配两名向导;陆运则派三百兵卒护道,每隔十里设一个哨卡。至于损耗……漕运能控制在一成以内,陆运不过一成二,比起当年先帝在当阳时,已是好太多了。”
“好太多,也仍是损耗。” 黄月英收回看鸟的目光,看向诸葛亮,风吹起她的布衣下摆,“你为了北伐,连一粒米的损耗都算得这般精细,可曾想过,若战事迁延,这些粮食终究会耗尽?”
诸葛亮没立刻回答,只看着诸葛乔忙忙碌碌收拾东西,见到有几只麻雀靠近,又挥舞着手里的竹简将那些麻雀赶走。
他沉默片刻,才对黄月英轻声道:“耗尽了,便再种;粮道断了,便再修。这粮库的每一粒米,都不是为了苟安。我所做的这些,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粮运到长安,运到洛阳,让汉室的旗帜,再插回旧都的城楼上。
“这北伐,不是我一时意气。”
诸葛亮似乎也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便调整了语气,转移了话题,道:“走,我再带你看看军械,往这边走。”
黄月英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在轻轻摇头后,拒绝了他。
“不必了,看得再多,我也知道你想说服我,而我也想说服你。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心意已决,我再劝也无用。
“我且问你一件事,你做这些,是想完成先帝的托付,还是想让自己名垂青史?”
刚说完,她似乎也觉得这个问法不太合适,便摇摇头,道:“我换个问法吧,你觉得你死后,后世的人会怎么评价你?‘以卵击石’?‘劳民伤财?’‘昏庸之臣’?”
诸葛亮却只是微微一笑,半开玩笑似的说:“肯定差不了。”
或许是两人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在参观上,谈及此话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太阳西斜、照在院墙上,阳光与影子将两人分立于光与暗之间。
黄月英深深地摇头,目光落在被阳光晒得脸有些微红的诸葛亮身上:“聊了这么多正事,我还没问你,你喜欢你现在的妻子吗?后悔你重新定下婚约时、她用的是假名,而你却用的真名吗?即使你们大部分时间里,一年只能见几次。”
诸葛亮微笑着眨眨眼,道:“我并不在乎她叫什么,只要她是她,我便无怨无悔。”
4,
诸葛亮本想送黄月英回竹林,却见她不知从哪里凭空掏出了一把纸伞。
风忽然大了,伞借着风,居然带着她一起飘上天空。
“你不用送我,我来见你时,那竹林就是我做的幻境。我们很久不见了,我只是想单独和你说说话,不想被旁人打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布衣下摆更是随风飘动。
“很抱歉我为了让你能快速相信我是仙人,在见面时对你的认知做了点手脚,不过我想,就算我不这么做,你也很快会相信。你很快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仙人本不该干涉凡尘,我只是和那孩子一样,为了重要的人做了些傻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落寞。
只见黄月英的身影在空中晃了晃,便消散在风里,只剩空中飘着一句轻语:“孔明,多保重。下次见的时候,我给你们带个礼物吧。”
……
回过神来时,诸葛亮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粮仓门口,一回头,诸葛乔正因为一时的出神,抱着竹简一头撞在墙上,而后痛苦地抱着头坐下。
或许是太累了。
诸葛亮摇摇头,准备回仓曹的房间帮帮可怜的孩子时,耳畔中忽然又听见了由竹笛演奏的熟悉的旋律。
那笛声像是被风从竹林深处吹来,带来了沙沙的竹叶声,在耳边绕了许久,才渐渐散去。
他忍不住轻轻哼唱着,声音引起了诸葛乔的注意,那孩子捂着头走来,问道:“爹,这是什么曲子?怎么突然哼歌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有故人来过。”
“对了,你刚才问曲子吗?”
“《梁父吟》。”
个人篇(诸葛亮篇之五):《梁父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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