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个人篇(诸葛亮篇之二):耳畔的声音

“哪里的话,我也早就做好要等您接见的准备了。”

孙权微微颔首后,侧身靠近朝旭:“这一趟辛苦了,你不必来参加议事,你和孔明先生在接待室休息就好,我晚点回来。”

那动作分明是在说悄悄话,但声音却又足够让旁人听见,诸葛亮不确定朝旭是否明白他的此番用意,反正诸葛亮明白了。

5,

接待室中,朝旭收起自己的笔墨三件套,与诸葛亮四目相对。

明明是该闪烁着警惕的目光的时刻,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不安与惶恐,在诸葛亮眼里倒真如同猫咪一般令人怜爱。

诸葛亮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便没有去看她,只是缓慢地摇着羽扇。但自己不给对方压力,好像给了她可以盯着自己的暗示一样。他的余光里,她分明在盯着自己看。

盯得时间过久,让诸葛亮加快了用羽扇给自己扇风的动作。

真不知道该说她大胆,还是胆小。

“我听闻,我主公有一个侄女,也在江东?”

诸葛亮最终主动打破了沉默,他巧妙地选择了一个朝旭能接上的话题。

朝旭眨眨眼,收回注视,道:“从辈分上来说,算是吧?没想到中山靖王刘胜那么多孩子,玄德公还能知道自己有个侄女在江东。”

“毕竟要来找你们帮忙,肯定要先做好功课。”

其实是刘耀自己说的。

刘备那侄女时不时会提起自己留在江东的妹妹,并时常表达出愧疚。若不是自己头脑发热逃婚,怎么会让妹妹替她嫁人。话虽如此,她倒是没有说过要如何补偿,就像是那些“虽然很同情但并不准备做什么”的、只想自己活着的人一样。诸葛亮并不想评价她,也知道比起评价她的人品,她在治病救人方面的才华在刘备军中至今无人能敌更为重要。

现在提到她,只是作为话题而已。

就像鲁肃提到诸葛瑾来作为亲近的契机那样。

“我听说刘夫人还有个姐姐,原本是姐姐要嫁给孙将军的兄长,结果这个姐姐去了南方,就再也没有踪影了。”

“孔明的消息很灵通啊?说是去找长生不老的办法,如果一路往南走,可能现在已经在吴巨的地盘了。你到底知道我们江东多少事情?如实交代?”

“哈哈,哪里的话,实际上,那个说要去南方的姐姐,现在已经跟着我主公了。现在应该已经跟去江夏了。”诸葛亮笑笑,“不瞒您说,刚才那些事情,就是她告诉我的。”

她的眼睛里一瞬间出现了警觉。

就好像诸葛亮想诱导她做坏事那样。

这个反应也很可爱,像极了某些小动物。

“难不成,刘豫州说,和吴巨有点交情,所以去投奔吴巨这件事,难道也和他那个侄女有关?”

“算是吧,她在我们那里说过,如果不是搞反了南北,她应该已经在交州了。”

“......真的搞这么反吗?”

“她是个在方向和感情上,都挺懵懂的人。”诸葛亮说,“不过,若不是因为她可爱的这一面,也不会和我们子龙将军结为连理了。”

“我以为她不想成亲才逃婚。”

“她应该只是不想和竹马成亲所以逃婚而已。”

“和竹马呢,我夫君也算是我竹马了。”她好像因为这句话打开了话匣子,“我那竹马简直是,外出打工三年,就孩子出生那年回来了一下,就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丈夫,他弟弟都比他像个孩子他爹。再也不和他生孩子了,真的是。”

“大概只是工作太忙吧。”

嗯?这话听起来,被抱怨的对象可不是孙权。但若是如此,刚才孙权与她的亲密互动,又算是怎么回事?

再退一步说,和一个目前单身的男性说这些话,她知道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暗示吗?诸葛亮不着声色地眯起了眼睛。

“我以为您的丈夫是吴侯?”

“孙将军,孙将军......”就在她要继续唠叨时,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和初次见面的人说这么多,赶紧摇摇头,把话题绕到诸葛亮的身上。

“不提他们了,孔明先生,我可以问问,你的主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

6,

“我的主公,礼贤下士,心怀天下——”

“这部分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子敬兄夸孙将军也是这几句话。”

“那孙将军并非如此吗?”

“他当然如此。”

“既然如此,为什么童兰台会觉得这是客套话?”

她一下子沉默了。

这可不好。他没准备让她为难。

她想听的难道是更加浅显易懂一些、更具体的例子吗?

短暂的思索过后,诸葛亮便换了种说法,说道:“童兰台应该是觉得这几个词听腻了,那我换一种说法吧。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会花很长时间编织一顶帽子,尽管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看起来是个中年人了,但本质上又如孩童般纯粹。他——”

诸葛亮分明注意到,在自己这样用具体的故事描述刘备时,她眼底出现了如同孩童般清澈又专注的神情。

似乎有人说过,心思深沉者的眼睛也会如同孩童一样,只是眼前的女人,大概真的只是单纯地、专注于他所讲述的故事而已。

可爱至极。

就在诸葛亮还要继续讲述时,孙权的亲信走了进来:“孙将军有情。”

真会选时候。

诸葛亮随即停下讲述刘备的动作,友善地和她眨眨眼睛:“下次回答您。”

“您先去忙吧。”

朝旭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孙权的亲信又说道:“童夫人,孙将军让您一起去。”

夫人?刚才还在想她的夫婿不是孙权,可这一下来看,又像是在指孙权。

更关键的是,连鲁肃称呼她都是“兰台”,孙权的亲信也应该如此称呼,但现在却以“夫人”之名,看来这其中多少有孙权的意思。

诸葛亮快速地观察了一下她,并没有意外和不满,也就是平常也会听到、所以没觉得尴尬吗?

“夫人?所以您与您的竹马与孙将军之间到底是......”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复杂,下次回答您吧。”

“这样,那我下次拜访您时,再来问您吧。”

“下次再说吧。”

看来是不太好解释了。

7,

不过朝旭一下子不好解释,也不影响诸葛亮便从兄长诸葛瑾的口中得到答案。

作为孙权的长史,诸葛瑾自然也跟随孙权来到了这里。在向孙权表面自己的来意与刘备的立场后,诸葛亮便被孙邵带去了诸葛瑾的落脚地。

诸葛瑾所在的屋子就在附近,诸葛亮到达时,诸葛瑾正对着什么东西唉声叹气。

“诸葛长史,诸葛使者来了。”

孙权的亲信的这句话,让对方抬起头看向他们,仅仅几次呼吸,诸葛亮便看到他的脸上出现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挤了出来。

“孔明?真的是你吗?”

“见过兄长。”

“进来吧,别行礼了,都在江东了。”诸葛瑾把手里的东西反扣在案上,小跑着就从案前移动到诸葛亮面前,接着就把自己的手放到诸葛的肩膀上,“不错,长高了,强壮多了。”

诸葛瑾一边感慨,一边从上往下观察诸葛亮,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我看你回信的时候,还以为没机会见到你了,真好,又见到了。”

“兄长言重了,就算我不跟随而来,我也一定会抽空来看看你。”

“都说了别这么客气,来,坐。来人,倒水!”

......

兄弟之间感动的再会结束时,诸葛亮向诸葛瑾问出了关于朝旭的问题:“对了,童兰台到底是孙将军的夫人,还是她的丈夫另有其人呢?”

诸葛瑾端着水杯的手停顿了片刻:“你别和我说你看上人家了。”

“单纯好奇。她既然已经有家室,我又怎么好插足?”

“我不想骗你,所以我实话实说。名义上,她是陆议、陆伯言的妻子。只是被孙将军派去海昌县,已经有几年时间里。”诸葛瑾缓慢地解释道,“但我想,你也看到了孙将军与她的亲密行为。如你所见,她不仅有伯言一个男人。”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是。”

“陆伯言,吴郡四大家族的陆家?”

“是。之前是代理族长。”

这事可就微妙了。

孙家与陆家算得上有灭族之仇,那陆家现在低着头给孙家打工,怕不也是因为不得已和没有选择。

诸葛亮虽然身在荆州,但也听说过这段故事。

陆家的族长陆绩,代理族长的妻子孩子被留在幕府中,代理族长本人则去了遥远的海昌县。哪怕这其中没有朝旭的关系,也不难推测孙权的用意。

诸葛亮举起羽扇,眼睛从羽扇的上方露了出来,饶有兴趣地透过诸葛瑾的眼睛思考着什么。

“你这孩子,我们兄弟俩难得见一面,你就想知道这个吗?唉,说起来,你娶妻了吗?”诸葛瑾似乎不想继续关于陆家的事情,迅速转移了话题。

也是,诸葛瑾身为孙权的长史——与朝旭一样离孙权最近的人之一,确实没有立场议论孙权把与自己有仇的仇家人送去偏远地区的同时,又抢了人家的妻子的做法。乱世之中,私德早就成最后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于是,诸葛亮也没有为难哥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原先有,现在,我与前妻和离了。”

“这样。”诸葛瑾似乎也没有很遗憾,只是将双手环抱于胸前,身体轻轻摇晃后,停下动作,道,“以你的性子,比起家室外貌,更看重才华。而能够满足的你的要求的人,我是知道几个,但都已经嫁人,不合适再介绍。”

“无妨,不碍事,”诸葛亮笑笑,“我们兄弟二人能重逢就是最好的消息,我估计孙将军之后会让我跟去前线,所以过几天我们又得分开了,介绍了也没用,现在就不要想那些身外之事了。”

“也好。”诸葛瑾接道,“这些年,你也辛苦了,都回去种地了。”

“民以食为天,我并不觉得种地有什么不好,在现在这世道还能有一片属于自己家的土地,可比建功立业重要多了。”

“......”听完这句话后,诸葛瑾突然笑起来,道,“我不是说了,和我没必要说这些客套话。若真是如此,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诸葛亮眨眨眼,再次凝视兄长的眼睛、对上兄长眼底的笑意时,诸葛亮一瞬间也产生了想笑的念头。

于是,他笑了,尽管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笑。

接着,诸葛瑾也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见到兄长,高兴吧。”

8,

如诸葛亮预料的那样,孙权将他和朝旭一起弄上了周瑜的大船。诸葛亮清楚自己只是外来使者,可以跟着看看转转,但在正事上,他最好保持沉默。

“你喜欢《梁父吟》?哪个版本的?”

“不知道周将军是否知道徐州民谣的那一版?”

“徐州,徐州,我有点印象。”

周瑜说着就哼了两段旋律,那旋律一出,便让诸葛亮仿佛迅速回到了童年的时光。

在小溪边和姐姐一起打水漂,带着弟弟举着个网兜漫山遍野抓虫子,盘腿坐在屋顶上看着远方、等着哥哥游学归来给自己带新书......

只可惜那样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曾经富裕的诸葛家在战乱中渐渐落魄,以至于今日。

“......后面是什么来着,是这个吗?”周瑜似乎忘记了后面的曲调,换了几种旋律,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诸葛亮回过神来,道:“没错,周将军哼得很对,不愧是‘曲有误,周郎顾’的周郎。不过我在原曲的基础上又修改了一些地方。”

“哦?”周瑜似乎产生了兴趣。

“我想听听——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好像我有事情要做了。”

“您先忙。”

诸葛亮看见了朝周瑜走来的、他的副将,意识到他们有正事要谈,便识趣地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在不远处被另一个将军勾着脖子往前走的朝旭。

他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但从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猜测她或许正要去做一件值得她期待的事情。

“快看!快看!理我!快理我!”

又来了。

诸葛亮举起羽扇,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身影。原本那个声音只是偶尔会出现,但与她见面之后,出现的频率就增加了。

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的她在催着这个世界的他,去接近这个世界的自己一样。

“不管是另一个世界还是我想象中的人,都不过是虚幻之物,怎么能受虚幻之物的影响,去接近现实中存在的另一个人。”

诸葛亮小声呢喃着,转身朝着桅杆走去。

9,

“孔明,我的脚好冷,你的肚子借我暖和暖和。”

“......”

诸葛亮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听见了隔壁的稀疏作响,伴随而来的,还有疲倦的伸懒腰的声音而被子被翻开的声音。

看来是回来了。

他侧身朝向木板墙的方向,手指微屈,扣响木板。

“今天怎么了?累成这样?”

他贴着木板,向着住在隔壁的邻居提出疑问。

“学射箭去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看来白天让她期待的事情,确实赢得了她的心。

“射箭?”

“兴霸、甘兴霸说我很有天赋。”她心满意足地嘟囔着,“没什么事就去他那边练练。”

军用弓可不轻,诸葛亮忍不住想道。于是,他也发出了由衷的称赞:“很厉害啊,我很少见到女子能拉开军用弓。”

“我儿子可比军用弓重多了。”

也是,再重的弓,能重的过调皮捣蛋的孩子吗?

“这可真是厉害。”

冬季、江上、夜晚。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是寒冷的具象化。

诸葛亮听见隔壁传来身体与被子摩挲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只小猫在努力用尾巴盖住自己的脚取暖的画面。

同时,他的脑子里也想起了刚才在梦中听到的声音。若是梦里的她感到了寒冷,那现实中的她是不是也感到了寒冷?只是梦里的她会大声地向他求助,现实中的她与他并不相熟。

尽管如此,诸葛亮也想帮她。

不是因为对方是她,实际上,任何需要帮助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都想要尽力去帮助。

10,

“诸葛使者,你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在钓鱼。”

“诸葛使者真有干劲,我一想到今晚又要吃鱼,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不是周将军的随从吗?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这你就不用管了。”

应该是船队里出现了间谍的事情,所以他这个外来人员,一瞬间变得非常可疑,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诸葛亮也不恼,从容地找来几样东西固定鱼竿后,自己才坐在了固定好的鱼竿旁边,双手揣在袖子里保暖。

他的余光中,能够看到好几个小心观察自己的士卒。

周瑜连自己的随从都派到他这里盯梢,就让诸葛亮是曹魏间谍的谣言更加容易传播。话虽如此,诸葛亮并不认为周瑜是因为怀疑自己、才派随从来跟着,更像是为了防止鲁莽的士卒相信了谣言后,对他这个外来使者暗下杀手,于是派自己的随从来保护他。

周将军真是善良。

诸葛亮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在长江上垂钓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也不是纯粹想要钓鱼才来这里,更重要的是在早上时,他听见了站岗的士兵们小声地说着“鱼都吃腻了,好想吃点肉啊。”

在茫茫江面上,能够算得上是肉的,便是头顶飞过的鸟,只是这些鸟平常都高高地飞在空中,用弓箭射自然可以,但这对于正处于两军对峙期间来说,不管是武器的消耗还是敌方的戒备,都不是个好选择。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钓鱼吗?”

“不知道。”

“小兄弟,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帮我把我早上编的网拿来吗?”

11,

“嗯,你就要这么点生姜片吗?”

“是,这一点就够了。”

厨师看看诸葛亮带来的一筐鸟,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生姜,最后又切下一块塞给诸葛亮,才收起刀去拿那筐鸟。

“谢谢啦。”

厨师挥挥手,送别诸葛亮。

至于厨师们要怎么确定那些鸟可以吃和怎么吃,就不是诸葛亮需要操心的事情了。他把厨师送的生姜塞到怀里,重新走到甲板上,太阳已经下山,江上的风像是有穿透力那样,直接穿进他的身体里,他本能地裹紧衣服。

“辛苦了!”

江上,先锋队乘坐的小船从江中央返回,小船的棚子被寒风吹得有些乱,几个工匠和后勤带着工具就凑了上去,男工匠伸着手检查棚顶的损耗,女工匠扯开粗布开始修补棚内的地面。

看来今天的曹操也准备打消耗战,不准备进攻。

诸葛亮没有停留,很快便在周瑜的随从的盯梢中,转身回了船舱中,开始捣鼓刚刚入手的一小块生姜。

12,

入夜,诸葛亮侧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人声,就知道朝旭从甘宁那边回来了。

“咚咚咚。”他用手指扣响木板。

“怎么了?”隔壁传来她的声音。

“我最近脚有点冷,”诸葛亮说,“一想大概是不适应江上的湿气,想起把姜片放在脚底可以帮助改善,于是去后勤要了点姜片,没想到后勤给多了,不知道您是否也和我有一样的困扰呢?”

“......谢谢。”

“举手之劳。”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朝旭的小声道谢后,诸葛亮的嘴角扬起了幅度。他从床榻上坐起,又在外套上一阵翻找,找到需要的东西后,裹上外套,推开床脚的门、绕到她的门口。

“咚咚咚。”

轻声扣门口,他推开一个小缝,将姜片塞进缝里,再次关门后,他快速回到自己的被子里,无言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皮肤与被子的摩擦声,翻身起床声,床板嘎吱作响,之后又是皮肤与布料接触的声音......

实在是暧昧至极。

“孔明,你怎么还不睡觉,说了多少词,熬夜对身体不好。”

脑子里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诸葛亮的嘴角扬起弧度,轻声道:“......晚安,童兰台。”

“晚安。”

没想到,回答脑海里的声音的话语,被隔壁的人听见,那人用着和诸葛亮脑海里的同样的声音回答了他。

完全一样的声音让诸葛亮在一瞬间混淆了幻想与现实。

这可不好,这可不好。

13,

火。

通天之火。

在冬日的赤壁熊熊燃烧的火。

尽管是在对岸燃起,但被送回来的伤员身上,也难免会有火星子在闪烁,往那火星子上踩两脚或是一盆水泼上去,确保江东的大船不要变成对岸的模样。

诸葛亮将衣袖挽起,附近的医师往他的怀里塞了一个草药箱就消失在嘈杂的战场中。

这便是“不管你是使者还是什么人,这里就交给你了”的信任吧。

原本,火会被这长江之水扑灭,但这次,江东的烈火仿佛要将这长江都烧尽一样,空气中到处是木头燃烧和皮肤被燃烧的声音。

在对岸被点燃的,又岂止是曹操自己的北方军队,怕是为了这场水战,连刘表留下的水军也加入了。

但诸葛亮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注前线的事情,他只是穿着统一发放的甲胄,和周围的江东的医师们后勤们一起紧急处理着伤员的情况。

“快!曹军要逃跑了!能作战的都跟上!”

“你别去了!你都伤成这样了!”

“我还能跑算什么伤!这可是军功啊!”

“快走!晚了就赶不上了!”

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诸葛亮看不清周围到底有多少人跑出又跑进,只是在周围不再有人跑出后,才有空抬起头,观察船上的情况。

大部分的后勤和医师都被带去了前线,留下的都是年轻的新手医疗兵或者老人,而相对的,被留下的伤员,大多都是连呼吸和行走都困难的重伤患者。

她站在最中央的地方,她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现在是这里官职最高的人。

“你脑子坏掉了吗!不能用那个!”

她尖声喊着,冲到另一个年轻的医疗兵身边,抢过她手中的草药,大声地指示那孩子拿来她需要的东西。

“童兰台!血止不住!”

“按住!我马上来!”

她加快手中的速度,飞快地和旁边的孩子交代后续的操作后,又赶赴下一个伤员。她本能地在竭尽全力,本能地想要救下每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只是不再前进的人大多都已经没有前进的力量。

“针线给我!按住他!”

那人的伤势过重,哪怕用针线缝住伤口,也难以活下,更别说她的本职并非医师,只是有个大致的记忆,并没有那么精准的手艺。

诸葛亮看见那人的呼吸停止,看见她在意识到那士兵死去后,全身僵住,然后无言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兰台!”

而在下一刻,又有人在呼喊她,她猛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站起身便朝着下一个人跑去。

就在这时,诸葛亮的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她的声音:“孔明,我救不了他们,我救不了他们。为什么这场仗非打不可,为什么大家都要去死呢?他们做错了什么?是被放弃了吗?就像是丢掉垃圾一样,被放弃了吗?孔明,我该怎么办才好......”

那声音凄厉又绝望,哪怕只是听着声音,诸葛亮都会感觉心被揪起。她看起来那么弱小,却又那么坚强。

“使者先生,这些交给你了。”

“嗯?嗯。”

诸葛亮措不及防被后勤塞了一大团粗布,在反应过来之前,后勤就跑去了另一边,她喊着那些累倒的同伴们的名字,将他们从梦中唤醒,继续投入到下一轮的抢救中。

14,

一切归于平静。

年轻的医疗兵们和后勤们在船的甲板上睡得东倒西歪,完全没有觉得穿上到处是烧焦或残缺的躯体会影响他们入睡。

她靠着桅杆,双手环抱着双膝睡着了。

诸葛亮从船舱中找来毯子,依次给睡着的人们盖上,来到她的面前时,手中只剩下一块,他本想不吵醒她,但脚踩在船甲板上发出吱呀声,她猛地一个点头,睁开迷茫地眼睛,与他对上了视线。

“我睡着了吗?”

她的声音里满是疲倦,呼吸也很是缓慢,似乎还在睡梦中一样,似乎只要再次闭上眼睛、就能立刻回到梦中。

实在是令人怜爱。诸葛亮想道。

“是的。”他将毯子放在她身上,“您睡着了。”

她盖着毯子,发了好一会儿呆,诸葛亮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她面前,等待她苏醒。

“还有伤员活着吗?”她怀抱着双腿,低着头,似乎在强打起精神与他对话。

“一定要说的话,”诸葛亮的羽扇轻扇着,他四下张望,最后,他的羽扇指向了一处,“那里还有几个截断腿保命的还活着。”

“孔明。”

她呼唤了诸葛亮的名字,那声音与诸葛亮现在在脑海中听到的一模一样,若是可以,诸葛亮愿意拥抱她,让她可以靠着他的肩膀释放压力。

“我在这里。”他在她的眼前蹲下,忍住想要伸手为她擦去脸上的灰烬,再摸摸她的脑袋的念头。

“我之前没关注,现在这里最大的官是谁?”

“最大的官?”

“我们不能在船上飘到周将军回来。”她说,“留在这艘船上的,权限最大的将军或者官员,是谁?我要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是您。兰台。”

“我?”

她愣在原地,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却还是在所有人需要她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没有想过自己如果做错了会怎么办,只是竭尽所能去做手中的事情。

“其他人呢?”

“能打仗的和高级医师全都走了,”诸葛亮凝视着她,“或许战死的人里有更高级的将军,但我来这里没多久,也认不出所以死者的身份,至少在活着还有行动能力的人里,您拥有最高权限。”

朝旭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于是,诸葛亮解释道:“您是孙将军任命的兰台令史,兰台令史,隶御史中丞,掌书奏及印工文书,兼校定宫廷藏书文字,秩六百石。虽然孙将军不应该给您任命这么高级的官员,但他既然如此任命,您就是江东的兰台令史,所以,您现在是这艘船的最高指挥官。”

“都没几个活人的船上当最高指挥官,可真讽刺,难怪一直没开船。”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很累了吧。”诸葛亮安慰道。

最高指挥官,虽然这船上剩下的人不多,但也是极大的权力。甚至在返回港口后,还能在给孙权汇报时加上对自己或是周围人有利的内容。在回去之前,她有权决定那些已死之人的归处,有权决定剩下的物资如何使用,连剩下的人都要看她的脸色、听从她的指挥。

但她看起来,更多的却是迷茫。

于是,她看着诸葛亮的眼睛,说:“我记得你是刘豫州的军师?”

“正是。”

“......教教我,我该怎么让大家回家。”

把希望寄托给外人吗?诸葛亮不着声色地眯起眼睛。

“您不担心我一个外来人,把这一船人带去别的地方?”

朝旭却认真地凝视着诸葛亮的眼睛,说道:“我相信你,就像我相信孙将军一样。这艘船现在全权托付给你,如果你需要,我的印绶也全部给你。请你,带我们回家。”

坚定、顽强,将信任全部托付。

哪怕弱小笨拙,也要竭尽所能。

不会被权力冲昏头脑,而是在担心自己无法承担起权力带来的责任,想要做到做到最好,于是将手中为数不多的力量都交给自己。

诸葛亮凝视着她,脑子里那个会和他撒娇的声音的形象,渐渐被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人代替。

于是,他用羽扇短暂地挡住了脸,让朝旭一时间看不见他的表情。

可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呢。

好一会儿后,他移开了羽扇,缓缓从地上站起,又将袖子从胳膊上放下,朝还在地上坐着的她伸出手:“我的主公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兰台,那亮这一次,便接下您的委托。”

诸葛亮篇之二:耳畔的声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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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吴书]朝旭于江东
连载中琥珀Tor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