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逐渐由夏入秋。有一天,大乔忽然让人请我过去陪她说话。
我站在小院外,看见她正坐在里边的石凳上做女工,秋日的阳光洒落在她宁静而祥和的脸上,整个人是那么的温柔恬淡。
我走过去拿起旁边一只已经完成的绣花鞋细细观赏,赞叹道:“大乔姐姐,这个红莲履绣得真好看!”
“这双鞋,我想绣给芸儿大婚的时候穿。”大乔安静地笑着,手中绣线翻飞如蝶。
——对了,“芸儿”正是孙策给他们的孩子取的名字。他和她都坚信着,这会是一个纯真可爱的女儿。
我看着那细瘦而苍白的指上甚至能瞧见流动的血管,忍不住轻轻劝道:“你就要生产了,休息一会儿吧,别太累了。”
大乔却淡笑着摇头说:“没事,我不累,马上便能绣好了。”
不一会儿,另一只绣花鞋也完工了,她将两只火红的绣鞋包好后,一同放在我手中。
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顿时有些慌乱。
“阿沅,我想请你替我保管这双鞋,替我在芸儿嫁人的时候拿出来给她穿上。”大乔柔柔一笑,美目中却满是乞求,“菱儿粗心,又很冲动,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
我心中那股隐隐的不安更加旺盛地滋长起来,于是急着打断她:“姐姐为什么不自己交给芸儿!”
“你别多想,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体太弱,怕有万一,看不到芸儿出嫁的那一天……”大乔生怕我不同意般,紧紧拉住我的手,再一次恳求道,“阿沅,拜托了……”
无奈,只得点头答应。看着她露出别无牵挂的笑容,轻柔地抚摸着腹部的模样,我的心脏突突跳的厉害。
我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但那之后的第三天夜里却忽然被噩梦缠住,惊醒后只觉得外面吵吵嚷嚷,急忙披衣出门问泠玉:“发生什么事了?”
“吴侯府差人来报,大乔夫人……殁了!”
我的脑袋轰然爆炸开来。
那日她叫我去,是因为她早已预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将来到尽头。
想起那日大乔对我说“能托付的人只有你”,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骗我,她想托付的根本不是那双红莲履,而是芸儿。
赶往吴侯府的路上,天上没有月亮,和孙策离世的那天一样。
我一边行走一边听来通传的使女说话,途中趔趄了好几次。
“大乔夫人晚上忽然羊水破了,吴夫人就立刻请来产婆接生,产婆只说难产,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折腾到半夜,大乔夫人拼命生下一个女婴,然后就断气了。现在女眷们都在连夜往吴侯府赶……”
等我到场时,原本在床前伏着的小乔猛然扑到我怀中,恸哭着,重复嗫嚅一句话:“阿沅……我没有姐姐了……我没有姐姐了……”
我越过小乔颤抖的肩膀,看到床上的大乔面容安详。沾满血污的产房已经被收拾了一番,因此大乔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比常人少了生气,但仍不减半分绝色。或许是因为她终于完成了夙愿,为自己和孙策留下了一个女儿,所以即使在临走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神色,有的只是那一贯的温柔典雅。
我将哭到力竭的小乔扶到一边,然后努力地保持着平稳的步伐,走到大乔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大乔姐姐,我会好好照顾芸儿……把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然而终究,我还是难以再好好地把话说完,自顾自地将脸埋在大乔的手中大哭起来。
大乔,临走之前你想了些什么?
我想到那日与她坐在秋日的小院子里聊天,太阳暖暖的,她说起孙策时仿佛又回到了少女的时光,脸儿红红。
“伯符喜欢开玩笑,总是把我惹到微恼的时候又赶紧拉过去好言好语地哄我。他不爱吃素食,我就悄悄夹到他碗里然后陪他聊天,让他说在兴头上就全部吃了。他其实棋艺很好,但却从来没有赢过我,我也是后来才听母亲说,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就连公瑾也只能勉强和他打个平局……”
忽然,她又落下泪来。
“伯符,你说来世,可是,真的会有来世吗……”
这一缕香魂,最后还是消散在了萧瑟的秋风之中。
大乔离世后,江东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庐江李术的叛乱平息后,孙权俘获三万余人,然而孙氏宗室内的孙暠又在乌程拥兵自立,意欲发兵攻打会稽——要知道,孙策去世后,会稽郡守的位置自然而然由孙权领去,孙暠犯上之心昭然若揭。
于是孙权留周瑜在庐江处理李术的残余势力,又率领虞翻马不停蹄赶往会稽退兵。
建安五年就这样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来到了岁末。腊月二十九,周瑜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陪伴小乔过除夕夜,但他也说不准孙权会不会回来。
吴夫人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还是月前送来的,信上说孙暠已经撤退,他要留在会稽处理事务。因而我们都默认,建安六年的新年大约是见不到他还吴了。
尽管如此,吴侯府上下还是上上下下打扫一遍,迎接新气象。
正月初三,我独自去探望吴夫人时,她正在屋内望着芸儿出神。接连痛失长子长媳,孙权又不能在身边陪伴,她的落寞可想而知。
好在与我说了一会话后,她脸上的愁容消褪不少。我们一起逗着芸儿,只见这个幼小的生物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四周,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芸儿爱笑,这性格一定是随先将军。”我不由地说。
吴夫人露出慈爱的笑容,似乎想起了孙策小时候的样子:“我怀策儿的时候,梦到月亮进到了我的腹中,文台听到后高兴极了。策儿出生后,小小年纪便英勇过人,九岁比武击败朱治将军,当时的老将们无不称奇。文台去得早,策儿十八岁就当起大任,我担心他压力太大,心甘情愿地带着权儿在寿春为质,好让袁术不那么防着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一辈子不还吴的打算,没想到他仅用了几年功夫就几乎全据江东,将我风风光光地迎了回来,极尽孝顺。我无数次在文台的牌位前说,我们的儿子过于优秀,只怕会遭到上天的嫉妒……”
说着说着,她自嘲地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大过年的,你瞧我这是在做什么。阿沅,难为你听我这个老婆子絮叨半天。”
我忍住眼泪,摇摇头说:“国太夫人,我真的十分敬重您,没有您,就不会有孙氏三代英烈,更不会有今天的江东基业。”
从吴夫人处出来时,天空昏昏沉沉的。我想起今早叔父似乎说晚间有雪,连忙围紧领巾加快了回步府的脚步。饶是如此,细碎的小雪还是不期而至。
既然躲不过,我索性站在原地仰起头,任沁凉的雪落在我的脸上、发上、肩膀上。恍惚间,我想起多年前在陆府的院子里,我也曾这样送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第一年,告诉自己丢掉过去,面向未来。
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七年。
我似乎越来越能明白于吉曾经给予我的忠告:入局太深,终将伤己。
在离开师公陆康时,我并未有如此绵长的忧伤,然而连续经历了孙策和大乔的死后,我开始有了难以自拔的痛感。扪心自问,我以何种身份为他们难过?我不过是一个历史的过客,后世并不会记得步芷沅这个名字,可我却傻傻的仿似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然而,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吗?我呆呆地看着盛大降落的雪花,无比迷茫。
“阿沅——”
耳边忽然传来亲昵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紧接着,整个人被拢进厚实而温暖的披风中,有淡淡的龙涎香铺天盖地地侵入我的鼻息。
怔忡地抬起头,辨别许久,竟是半年未见的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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