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孙尚香像一只小刺猬,总是在陌生人前竖起全身戒备,但熟悉之后也不失可爱。
上元节这天,她忙碌的权哥哥依然在议事堂宵衣旰食,她只得别扭地找上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出门逛逛。
我们一起来到街上,但见花火鱼龙,满眼流动的璀璨,闪耀得我睁不开眼睛。穿着鲜亮衣服提着花灯的少女、成群结队峨冠鹤氅的青年、拿着糖葫芦穿梭在人群中的孩子……认识的不认识的互相问好,无不昭示着新年的氛围。
在这样的氛围下,连孙尚香都与我亲密了许多,拉着我的手直呼“步姐姐”。
她毕竟只有八岁,总是很容易就被一件新鲜事物吸引去注意力,然后又马上换另一个,东张西望,却乐此不疲。
远处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我随人群向后望去,原来是舞狮的队伍来了。一个拿着绣球的男子在前面跑着,后面的狮子在后面追赶,两只大眼睛随着动作忽闪忽闪,可爱极了。孙尚香雀跃起来,从一边的摊子上拿了个面具,也混进队伍里去,手舞足蹈,还不停冲我喊:“步姐姐,快过来和我一起!”
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跟她一起加入到游行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夹道的人在对我指指点点,于是问:“阿香,我脸上有什么吗?”
孙尚香挤了挤眼睛:“步姐姐,你的脸上确实有东西啊——”拖了长长的音,才说完这句话,“是——美色啊!”
“瞎说什么……”我急忙从队伍中退了出来,摸了摸发热的耳朵。
“哎哟,我真的没有瞎说啊,我亲耳听到的,路边的青年都在说你长得好看。”孙尚香从后面追上来,开始大声嚷嚷起来,“你今年是不是要行笈礼了?自古美人出名都是十五岁的年纪!”
我扶额地打断她:“好了好了……”
不一会儿,走到一处悬挂着各色灯笼的摊位前,孙尚香忽然又兴奋了起来:“步姐姐,我要这个!”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店家身后摆着一个活灵活现的橘红色鲤鱼灯笼,连鳞片都贴的十分逼真,闪耀着细腻的光泽。
我向老板买下那个灯笼后,孙尚香兴高采烈地接过来,捧在手里左看右看,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我看着她眼底的光,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经历。
在某个热闹非凡的上元节,也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灯笼,雪白亮堂,闪着荧荧的光芒在记忆里旋转。
脑海中逐渐裂开一条缝,似乎有个披着雪氅的青衫少年站在我的身边,与我一同看着另一个身影高举着心爱的灯笼,如获至宝。
原来,我们已经有这么久没见了,久到我已经到了及笄年华,回忆里的他们却仍是孩子的模样。
“步姐姐,你家乡的上元节可有吴郡这么繁华?”
孙尚香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我笑了笑,刚要和她说一说在庐江的那个上元,却不意被人叫住。
“阿沅?”
这声音异常熟悉,又与记忆中的一隅不同,当是历经数年,染上了更多的低回。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青衫男子眼中含笑,万千灯火倒流入他的瞳孔,却显得愈发沉静温润起来。在这样一片滚滚红尘的繁华景象中,他愣是洗尽浮华,将周围所有夸张夺目的色彩变得清淡而舒心。
顷刻间,刚才记忆中那张模糊而年幼的脸,跨越了七年时光,与如今这副冠玉般的脸庞重叠起来。
我犹疑地喊出了多年未曾喊过的那个名字:“阿议?”
头顶有烟花急速上升,在空中绽放开大片星雨,所有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绚丽花火吸引了目光,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而陆议的眼睛仍像当年一般亮晶晶的,倒映着人间的盛景。
人生的际遇有时就是如此神奇,当我想起了那个人,他便恰巧出现在身后。
几日后,我与陆议相约在临江小榭见面。
一别数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最终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只问了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相视一愣后,不由得孩子般笑了起来。
“你先说吧。”我托着腮,下意识地把玩着耳朵上的珠坠子。
“这些年我还是在帮着阿绩支撑陆氏一族门户,他虽然年纪小,但聪明过人,远在我之上。”陆议还和当年一样谦逊温和,可望向我的双眸中有深深的歉意,“你呢?当年那场洪水之后,我们找了你很久,甚至在到了吴郡后还派人回去寻,可没有你的一点消息。你不知道,阿绩因为这件事哭了好久。”
我看着他内疚的神情,心想,他只提了阿绩的伤心,他自己是否也为此自责多年呢?
若是如此,那时所受的苦楚,不提也罢。
于是尽量挽起明朗的笑:“说来话长,也泛善可陈,总之我现在过得很好……”
“即使再长,我也想听你说完。”陆议放下手中的茶杯,露出十足耐心的模样。
我顿时被熟悉的自在感包围——即使七年未见,我们依然没有任何隔阂,能够对彼此说出经年的遭遇。
我缓缓道出这些年与他们失散后的事情,桩桩件件,从遭遇流寇,到流落宛城结识二乔姐妹花,再到宛城沦陷,意外之下与步骘叔父相认,等等。当然,我也说起了孙策和大乔的接连离世,说着说着,只觉得喉头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阿沅,都是我不好。我们的人曾经到过宛城,如果再找一找,兴许就能找到你……”陆议那如同春水般的眼睛动摇出不忍的涟漪。
我摇摇头:“你虽然没说,但我明白你的难处。当年的陆氏一族已经支离破碎,自身难保,你们还费心思找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听了我的话后,陆议有一瞬间的怔忡,接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玉面上投下淡而柔和的光影:“阿沅,你真的很奇妙……明明经历了那么多,可是困苦却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是吗?”我反问自己,随即释然地笑道:“或许是因为这些困苦也同样伴随着阿议你、还有像主公这样的人的倾心相助,我才能——”
“主……公?你说的可是吴侯?”陆议的眼神稍稍转折。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竟然在陆氏族人面前提孙氏之事,还用了一个最不恰当的称呼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见我话匣收敛,陆议有些尴尬地道:“其实你方才说到孙将军离世之事,陆氏全族上下皆知,然而即使同在吴县,我族仍无一人前去吊唁。各种因由,阿沅,我想你是可以理解的。”
“我没有忘记师公的死,只是,主……孙权也是我的朋友,他对我很好……”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阿沅,你无需自责。孙氏兄弟虽然间接害死了祖父,但是他们救了你,我依然会感激他们。”陆议将手覆在我因愧疚而紧握的手上,轻拍两下,似是宽慰。
“阿议,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放下前仇,和孙权共事吗?”
他听了我的话,明显地一愣,我连忙继续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很不顾及你的感受,可是我还记得那年秋天,桂花开的时候,你说你想要快点长大,这样你就可以像叔叔伯伯一样光耀陆氏家族。放眼江东,追随孙权一定是最合适的选择!连他哥哥都说,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知人善任……对了,你还记得周瑜吗,我们逃亡时是他出面救了我们,他也对孙权十分敬服!”
我急着说了这么许多,其实就是想化解陆议心中最深的芥蒂。
他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阿沅,原来你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只是阿绩年龄还小,我必须要帮助他。”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怕再说下去,这种芥蒂最终会落在我和陆议之间,只好轻轻地点点头。
是夜,冬雨淅沥。我从寝屋内的紫檀架最高层,取下了一个细长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紫毫笔终于重见天日,如同那段儿时的记忆。原以为在这个没有电子通信工具的时代,一旦失散就是永别,因此我将它束之高阁,作为记忆中遥远的一隅存放起来,如今再一看来,笔身上的“议”字依然深刻。
我饱蘸墨汁,试着写了两句: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
荒废多年的软笔书法,如今与陆议的字连三分相似也没有了。我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了姿势,再度落笔: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这句写得还不错,逐渐有了手感的我,一口气将这首《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写完: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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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端看明主出少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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