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在一系列的大团圆和久别重逢中,以近乎完美的姿态落下帷幕。
开春后,孙权如蛰伏了一整个冬季后终于苏醒般,开始广招贤才、聘求名士,着手组建自己的幕僚。
我几番想提陆议的名字,但一想到他那日的神情,最后还是忍住了。
倒是一旁的周瑜轻摇羽扇,沉吟片刻道:“主公可还记得鲁肃,鲁子敬?他是臣的好友,前些日子回曲阿操办祖母的丧事,尚未归来。听闻刘晔已将他引荐给郑宝,倘若如此人才投入他人麾下,岂不可惜?臣愿渡江去请子敬回吴,为主公效力。”
孙权将手中书简翻过一卷,并未抬头,只是状似不经意地调侃道:“公瑾啊,这么急着给自己找帮手了吗?”
我在心里骂这个没心肝的男人,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看周瑜的反应,以及随时准备在二人中间熄火调停。
只见周瑜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方才无奈地笑道:“主公有所不知,臣日日忙于公务,以致家中夫人与臣多次怄气。若能得子敬相助,也可让臣多些时间陪陪小乔。”
“自兄嫂新丧后,令夫人时常郁郁寡欢,确实是该多花些心思。”孙权合上书册,露出宽容体谅的神色。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想孙权可能并无试探之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然而紧随而来虞翻响亮的嗓音又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主公,大事不好啊——”然后是他匆匆闯入的身影。
虞翻的眼神在屋内环视一圈,最后落在我的身上,欲言又止。我连忙起身准备回避:“国太夫人让我带的吉祥糕已经送到,我就先回去了。”
孙权抬手示意我坐下,然后转向虞翻:“这里没有外人。说吧,什么事。”
虞翻回过神来,清清嗓子道:“启禀主公,平南将军与曹操暗中来往,书信已经被截获,请主公过目。”说着递上去厚厚一沓书信。
孙权一封一封仔细看完,眉毛越皱越紧,最后直接把这些信扔在一边,按着眉心道:“公瑾,你来看看。”
周瑜一目十行地看了几封后,问:“主公准备怎么处置平南将军?”
“孙氏一族竟出了如此蛀虫……疑我无力守住江东,便串通曹操,想要出卖于我。”孙权握紧拳头,“先是孙暠,现在又是孙辅,我若不以儆效尤,只怕内乱永远不会平息。”
“主公三思!”我拍桌而起,无视孙权、周瑜和虞翻诧异的表情继续说,“平南将军毕竟是宗亲,杀了虽解一时之气,但臣子们皆会议论,主公对待自家兄弟尚且如此,日后如果自己犯错,岂非绝无生路?这样一来,别说广纳贤才,还有谁敢为主公誓死效忠?”
这一番话下来,孙权居然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急得抓住他的肩膀,自上而下,紧紧地攫住他的目光:“孙权!”
他轻咳两声,与我凑上去的脸拉开些许距离,道:“孤的意思是,传孙辅即刻来吴县觐见,设法将其软禁后,再派人暗杀他的近臣。”
“啊,这样啊,主公英明。”我尴尬地收回手,觉得它们都无处安放了。
孙权继而发布了让周瑜渡江请鲁肃,和让虞翻前往庐陵请孙辅两道命令,二人领命后即刻动身,只留下我,依然沉浸在方才的社死中。
我真傻,上回在兄长新丧期间,他都可以冷静地对内乱做出判断,这次我竟为了一个“以儆效尤”做出这么大的反应。说到底,我还是太害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意气用事。
可孙权却在屋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时,静静地说:“其实刚才,我真的觉得孙辅该杀。相比起李术之流的谋乱,来自亲族的背叛更让我恼怒。”
他的眸色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如同幽幽的烛火。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装作不经意,一边收拾着桌上散落的信件一边问。这些该是他的心里话,他竟愿意同我说?
孙权深深地看着我:“因为我觉得在那一瞬间,你可能看穿了我的内心,所以才说了那样一番话。”
我无言以对,可他并不在意,继续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兄长在时明明每天都谈笑风生,可为什么我走下来却觉得这条路并不容易……”
此时此刻,我忽然原谅了他对周瑜的屡屡试探。
相比孙策,他这条路显然走得更加谨慎,也更加隐忍。
所以,他才会有意无意地试探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他会在叔伯辈的老臣面前极尽谦恭;所以,他能对背叛自己的亲族心生杀念而最终选择退让。
我忍不住说:“孙权,你耐心点——”
记忆中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劝说他。
孙权难得地露出毫无顾忌的笑脸,调侃道:“整个江东,似乎只有你总是让我耐心点,慢一点,子布他们巴不得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能和我父兄一样。”
我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耳边悄悄说:“所以说张长史年纪大了嘛,就好为人师了呗。”说完我俩心知肚明地相视大笑起来。
“阿嚏!”
听到张长史远远地打了个喷嚏,我和孙权具是一惊,后者连忙拉起我快步穿过回廊。然而身后还是传来忧心忡忡的呼唤:“主公,主公请留步!”
行猎归来的兴奋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孙权只得停下脚步,换上笑容,走到张长史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春寒料峭,张长史怎么来风口里等候,若是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有什么事的话差人前来通报即可,我自会亲往长史府上。”
“主公,老臣听闻主公行猎之时,竟亲手搏击老虎,故而前来劝谏主公:先将军离世才刚满一年,主公又做出此等轻率之举,实在是欠缺思虑!”
一口气说完,张昭连咳两声,急得孙权又是一阵嘘寒问暖,可他并不领情,转而对我说:“步姑娘也是,全然不顾大局,竟由着主公的性子胡来!”
“是,长史教训的极是,以后我会时刻留意,将主公的安危放在第一。”我也赔着笑,轻车熟路地说出这句专用套话。
张昭无奈摇头,痛心疾首地对着我们第N次输出他的教诲:“主公须知,为人君者,应以驾驭天下英雄贤者为荣,而非驱驰于原野,与猛兽去争那骁勇……”
期间,孙权像个调皮的少年,偷偷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忽然觉得他比起刚继位时开朗多了。
“禀报主公——”吕范走进院子后,看到这架势,一时间噤了声,只是十分同情地看着我们。
倒是孙权迅速地端起肃穆的表情:“子衡,什么事?”
“哦,回禀主公,中护军和鲁肃大人回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好,孤这就去。”说完,他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张昭道了别后,名正言顺地拉着我离开了这个大型说教现场。
路上,我想象着鲁肃的模样。他应该是沉默而睿智的,想必相貌上会更偏向于仙风道骨那一款?
可是等我见到真人后,他呵呵地站起身来,个头不算太高,小胡子和嘴角弯成一样的弧度:“拜见主公——身边这位,想必就是步先生的族女阿沅姑娘吧。”
大智总是若愚的?毕竟鲁肃看起来十分憨厚的样子。
孙权吩咐设宴,为二人接风洗尘,席间鲁肃诙谐道:“公瑾啊,不是省油的灯,我本来是想推脱的,谁知他已经先行一步,把我的老母接来了吴县,这叫我如何是好?只能跟着他走咯。”
我不禁跟着众人大笑起来。
宴席散去,文物百官皆在相互道别,唯有孙权和鲁肃不见踪影,我正奇怪,周瑜走到我的身旁:“步姑娘可是在找主公?”
我其实甚少与周瑜独处,尽管敬慕他,但始终是生分的。因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将子敬单独留下了,应当是席间聊得意犹未尽。”
我灵光一闪:或许,今晚就是他们“合榻秘计”的日子?如果真是这样,孙权马上就可以得到那段远早于“隆中对”的精辟之论。
思及此,不由地露出轻快的表情,不料周瑜竟主动邀请道:“步姑娘此刻若是回府的话,不若与瑜同行,如何?”
我立刻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月光轻轻地笼罩在周瑜的白衣上,如果此刻再来一阵风,他或许会乘风回到月中,继续做那高古的仙人。
“说实话,对步姑娘,瑜之前曾经心怀疑虑。”
我对月中仙的幻想被他清越的嗓音撞破,回过神来,立即明白了他意中所指——他曾经为孙策遇害一事,怀疑过我为何会未卜先知。
“可是上次孙辅一事里,姑娘的一番话令瑜刮目相看,既有深入的见解,又有直谏的勇气,可谓是胆识过人。因次那件事后,瑜一直私心想要与姑娘结交。”
“中护军您客气了!”这突如其来的坦诚让我更加受宠若惊,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狂喜,忍不住音调都提高了八度,“能交到中护军,不,公瑾这样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
周瑜笑了,唇边如同绽放出优昙。片刻,他看着月亮语气轻松道:“不知主公和子敬会聊些什么?也像你我二人这样聊天吗?”
“怎么会!我和你打赌,比起我们这般闲叙,那一定会是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奇论。”我信心满满地说。
“如何算旷世奇论?”
“嗯……要我说的话,北方正值多事之秋,鲁肃大人定会劝主公全据长江,与曹操南北对峙,进而建号称帝,夺取天下。”
我仰起头,与周瑜望向同一轮明月,认真地说。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我奇怪地转向身边的人,却对上他怔忡的表情,似乎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公瑾?”
“没什么。”周瑜淡淡地转移了目光,“我只是在想,如果伯符还在的话,听到你这番言论一定会十分欣喜,可是主公心思深沉,不知会作何反应。”
或许这是他最大的忧虑吧。他曾与孙策那般渴望着打败曹操纵横天下,这样的信念让他们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然而这捧薪火传到孙权的手中后,却照不清前路了——因为孙权虽与孙策有张相似的脸,性格却南辕北辙,甚少对他表明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不用担心,主公会支持你的决定的。”未来的某一天,即使所有人都坚决反对迎战曹操,孙权会是那个正面力挺你的人。
周瑜再度用那明亮如炬的眼神看我:“你说话总是这般确定,倒叫人很难不去相信。”
我付之一笑。
第二天,孙权厚赐了鲁肃。本来他在东城时也算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转眼竟比从前还要富有。
我眼巴巴地问周瑜:“反正鲁肃大人对主公说的那番话,我也能说出来,早知道我就先去和主公说,没准这些赏赐就是我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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