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步骘叔父为我举行了笈礼,来参与的宾客众多。
你或许很难想象黄盖、蒋钦、程普这样的老将像叔叔伯伯一般感叹你变成大姑娘了,很难想象孙权、周瑜、小乔这样的历史名人如朋友一般将你拱在中心,当然,也很难想象孙尚香会把你“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天天童言无忌地挂在嘴边。
不过我真的慢慢习以为常了,甚至开始担心有天醒来后发现这是一场梦的话,我该如何面对所谓的现实世界。
笈礼开始,我穿着象征孩童时代的采衣,跪坐在吴夫人的面前聆听她的祝词。她是东吴最德高望重的女人,自然而然地担任起了司仪的职责。
“初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二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随后,我回屋换上大袖长裙礼服,由吴夫人亲手为我加上钗冠后,笈礼礼成。
一时间,宾客们都围到我的身边,纷纷向我祝贺。
“阿沅也算是我们这群老家伙看着长大的,就和自家闺女一样,个中滋味有多复杂,难以言喻啊。”黄盖老将军笑呵呵地摸着胡子,蒋钦和程普二将亦颔首。
“哎,黄老将军此言差矣,你看她成日里没规没矩,和主公一起行猎,和公瑾一起喝酒,哪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岂不知被张长史说教了多少次!”步骘叔父言语中虽是责怪,脸上却满是无奈而温厚的宠溺。
程普将军摇头道:“步主记啊,这就是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你是不知道,上元节之后,我可是听许多吴郡青年传言:步姑娘出落美丽,足可与大小乔二位夫人比肩呐。”
“如此,步主记可要好好考虑阿沅的婚事了。”蒋钦将军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一群老将们的古道热肠中面红耳赤,眼神飘忽到孙权那里,他竟如同被针扎到似的,迅速弹开了视线。
最后,还是小乔将我从重重之围中解救出来,挽着我在后花园里散步。
“被这么多人操心婚姻大事,感觉如何呀?”小乔看起来已经完全从大乔离世的阴霾中走出来了,此刻正八卦兮兮地看着我。
“还能有什么感觉,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我不以为然地答。
“是吗?可我怎么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小乔眨了眨那双倾城的美目,悄悄说,“方才笈礼上,主公的眼神可是一直在你身上……”
“打住——今天是我的笈礼,难道你的眼神不在我身上?”
尽管小乔那被我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可她的话又像是一颗种子种在了心上。回想起孙权躲闪的视线,我有些不自在,又忍不住在意其中的含义。
心不在焉地站在府外将宾客一一送走,却不期然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忍不住拼命地招手大喊道:“阿议!”
他静静地含着笑站在原地,而我奋力地穿过人潮挤到了他的面前,惊喜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的身份多有不便,因而没有登门道贺,只能在这里碰碰运气。”陆议说这,从袖中取出一物,一支古朴的乌木发簪。
我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时,才发现尾端用彩笔描绘了一簇精致的黄色小花。
“是桂花!”
陆议点点头:“你已及笄,这支发簪送给你绾发用。”
“我的生辰在初夏,你却送桂花发簪,也就是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才能明白你的意思。”说着,我取下行笈礼时用的簪子,换上了这支乌木发簪,然后问他,“怎么样,好看吗?”
陆议伸出手,轻轻地为我调整了一下,方才说:“好看。”
他甚少说如此直白的话,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挠着腮帮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还是他垂下手后,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维持在合乎礼节的距离对我说:“过两日,我要回一趟华亭,可能短期内回不来,所以今日也是来向你辞行的。”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他的故乡在华亭。
“那你秋天时回得来吗?”
见他不解其意,我笑着戳了戳头顶上的簪子:“怎么,不想吃桂花糕啦?”
陆议的笑容如同秋高气爽的晴空:“我答应你,一定会在秋天赶回来。”
孙辅一到吴郡,孙权便热情地摆筵席接待了他,说刚刚解决了孙暠的事情,这次找他来是想要商量一下乌程的防务。
后者完全没有起疑,夸夸其谈道:“仲谋,你就放心吧,孙暠之事不会再有。明明都是自家兄弟,孙暠怎么会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
他甚至没有尊称一句“主公”。
我坐在孙权的身边,看到他的眉毛皱了起来,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开席前你答应过我的,三思而后行。”
孙权看着我的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对孙辅客客气气地说:“堂兄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孙辅似乎是注意到了我们的窃窃私语,没有回应孙权的话,反而将目光一瞬不瞬地投在我身上,半晌,摸着下巴眯眼道:“不知这位行酒的美人儿芳名是何?”
“这位是步骘先生族女阿沅。”鲁肃笑着为他引荐,却被周瑜以眼神制止,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原来如此,仲谋艳福不浅啊。”孙辅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左右侍女想要替他继续斟满,却被他挥挥手打发走了,转而冲我扬了扬手中的青铜樽,“不知步姑娘能否与在下同饮一杯呀?”
我一时无语,倒是周瑜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他身旁坐下,拿起酒壶笑道:“国仪兄,我们许久未见,怎么也不说和我同饮呢?”
谁知孙辅抬手便将青铜樽拂倒在桌上,醉醺醺地大喊道:“都是自家兄弟,怎么的,这女人能给仲谋行酒,就不能给我行酒?!”
此言一出,四下俱静。
我没来由地觉得胃里涌起一阵恶心。没错,这个时代的女人总是拿着相同的剧本,而我在乔府时,早已在大小乔身上看见过一模一样的桥段。
若不是孙权在桌下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我都没发现自己的眉头已锁得酸痛。僵硬地侧过脸去看他,他冲我微点了一下头,眼神也似乎是在安慰我。
随后,只见他慢悠悠地饮下一杯酒后转向孙辅,神色忽得转冷:“国仪说得好,都是自家兄弟——只是,自家兄弟的事情何故要叫外人掺和进来?”
他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以至于孙辅语无伦次道:“仲谋,什么外人?你这是……意有所指?”
孙权倏地将酒杯掷于地上,厉声道:“国仪,你心里难道真的不清楚,孤在说什么吗?”
这是孙权在今日的宴席上,头一次以“孤”称呼自己。
他原是那样一个收敛锋芒的人,继位以来虽多有疏于尊卑者,他都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我没有想到今天他在自己被冒犯时都能沉得住气,却为了我与他人针锋相对。
孙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忘形,连忙来到大厅中央跪下:“主公明察,国仪……国仪的确不知主公所言为何啊!”
孙权向虞翻使了个眼色,虞翻遂将孙辅与曹操往来的书信全部拿出来,摊在孙辅面前。孙辅无言以对,痛哭流涕,大骂自己一时失了心,求孙权不要杀自己。
孙权用眼神征询我的意见,我漠然道:“不用杀他,但是,我也不会请主公宽恕他。剩下的,主公自行决断就是。”
随后,孙权下令杀尽孙辅近臣,收回他的部曲,虽然留了他一命,但将他永远地流放了。这样的结局,其实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但我并不感到同情。
令我意外的是,宴席结束后,鲁肃特意找到我,十分抱歉地对我说:“步姑娘,你瞧我这一多嘴,差点坏了事儿。姑娘可千万不要因此与鲁某生分了。”
我答:“大人言重了,孙辅被流放生不如死,已经得到了该有的惩罚。”
“嗨,这就好。”鲁肃长舒一口气,接着开始絮絮道,“其实我家中也有小妹,和你年纪相仿,所以看到你就格外亲切,和自家妹妹一样。我怎会坑自家妹妹呢,你说是不是?”
我抿嘴看着他憨厚而真诚的样子,说实话,还挺萌的。
“哎,主要是我才回吴郡,很多事情还没理出头绪来,这要不是公瑾提点我,我哪里能知道你和主公的关系,这不,卖了自家小妹都不知道,还惹得主公不痛快……”
听他越说越离谱,我连忙打断他:“子敬大哥,您放心,我好好的,主公也是个大度明事理的人。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家了,您也路上小心哈。”
言毕,脚底抹油地逃离了这个唠唠叨叨的老大哥。
路上回想起孙权的偏袒,竟然都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在翘起嘴角,直到嘴巴都咧酸了,才开始正式面对这个问题。
我是喜欢孙权的,这毫无疑问。或许是因为他今天拿出了江东之主的姿态惩罚了言语轻薄我的人,才让我发现自己是喜欢他的。但喜欢上他,是因为长久以来经历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越是走进他的内心,就越是能懂得他的孤独。
童年时,质于袁术,隐忍成长。
少年时,在兄长的光芒下默默积蓄,厚积薄发。
即位后,吴侯的名号或许表面风光,但我曾听见太医私下说他患失眠症已久。内忧外患,如何能高枕无忧?只不过他将自己最强大的一面留给了我们。
庆幸的是,他对我是不同的,尽管他从未明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剖白着自己的内心,将别人都看不到的一面悄无声息地呈现给我。或许并不完美,却是最真实的他。
因此我喜欢他,更想要拯救他的孤独。
只是,当我进一步畅想未来时,于吉的声音便会如同魔咒般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扪心自问,我真的可以更深地涉入这条历史的河流吗?
万籁俱静,唯有头顶的星光忽明忽暗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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