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独自一人,穿过了黑暗的树林,走到了小山的最高处。
“哦?这里什么时候建了一座亭子?”崔若愚自言自语地说。
她找了此处观星。这里是城中最高的地方。未来一个月,她会在这里,等待姜维回来。
她还以为要露宿野外一整个月呢,谁曾想这里居然有了一座亭子。
崔若愚走进去。亭子虽然简单,有桌有凳。四周挂着纱幔,防风防虫。一根柱子旁边有一条挂绳。
崔若愚伸手拉了一下。她本以为是纱幔的拉绳,谁知,随着她拉动收卷绳子,亭子的顶上缓缓地开了一道口子。
原来亭子的顶部是可活动的。顶部的口子越来越大,直到一半的亭子顶部都收叠了才停止活动。
晴朗的夜空一览无遗。即便坐在亭子里,也能看到闪着星星的夜空。
崔若愚很惊讶,哪个富贵人家在此处建了这么用心的亭子?建来做什么的?
她坐下来,入神地看着夜空。夜空清透深邃,没人知道夜空的尽头是什么。
虽然她来自另一个科学解释一切、望远镜拍摄一切的时代。她仍然相信,这些都不能看透这宇宙。
这宇宙的运算法则,远比科学理论和太空望远镜更深奥。
否则,怎么解释她出现在三国时代?
秀长的身影,孤独地坐在桌子旁边。辽阔的星空下,一座小山,一座亭子,一个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
崔若愚丝毫不疲倦,也不觉得寂寞。她抱着双肩,倚在桌子旁。
天边的星星此消彼长,有些闪着闪着,不见了。有些闪着闪着,换了位置,有些本来没有星星的地方,多出来一些星星。
就好像世界上的人一样。
“姜维。”崔若愚低声唤着。“你说会回来,让我用玉佩去救孙皓。你会骗我吗?”
分别那么多年,他还是那样清癯俊秀,那样如神落难。
崔若愚叹了口气。回想自己来到大魏之后的遭遇。满怀神伤。
遇上钟鹤,救了她一命,让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作他的玩物,等着他的享用与安排。若不是梁骥的死惊醒她,她恐怕已经在钟府里当一个妾室。
随后遇上司马师。两人日夜相伴,男女之间的吸引,他的英伟不羁,她的天真和美貌,结合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一直庇护她,她怎么努力也不能报答万分之一。哪知,天意就像眼前的星空一样,难以揣测,司马师竟走得如此仓促。
当她流落蜀地,司马师留下的痛苦,失去司马师后再度要面对的斗争和欺压,被姜维抚平和消解。她曾一度要与姜维共度余生。但不知为何,姜维总说,如果她愿意,他会给她生生世世的陪伴,但事实上,她不会在他身旁停留。崔若愚很纳闷,她明明计划好跟他生儿育女,怎么会不愿意停留?
直到她杀了黄皓,一路北逃。她无法接受两人的分离,又不得不承认姜维的预言如此真实。
“若愚。我满身的宿命,太沉重了。我追不上你。”她出逃的前一天,装睡的时候,姜维从她背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了这句。
他应该早就知道她要逃跑。
而这一次在大魏相遇,他仍然服从宿命的安排,为了汉人的命脉,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东吴孙皓。
“宿命。宿命。”崔若愚低声说,看着越来越深的夜空。好像看到姜维背着手,配着剑,磊落坦荡地笑着,对她温柔又包容。
可是,流星根本没有来。
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崔若愚终于泪流满面。“你根本就是消失了,天上地下都没有你了。你还骗我说什么会跟着流星回来?”
原来真的没有他了。崔若愚心如刀绞。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出类拔萃的人,原来说没就没了。而活在这世上的人,哪一个比他好?
“不行!姜维!你出来!”崔若愚恶狠狠地指着天边,“你是不是在那里?我告诉你,我跟过去不一样了!我可不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女孩。不再是任你们教诲的人。我现在就是要命令你!快出来!”
崔若愚沉声说着,没有失控的歇斯底里,而是在官场上历练出来的威严。“姜维!出来!”她伸手按向腰间,那里挂着姜维赠给她的长剑。“再不出来,咱们就一刀两断!”
亭子外突然下起了雨。
崔若愚心里凉了半截,下雨了……更不可能看得到流星了。她擦干了眼泪,猛地抽出长剑,将桌子一角斩断。
崔若愚走出亭子,抬着头看天空。不断落下的雨点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根本看不清楚天空上到底有什么。
“姜维。”崔若愚咬牙切齿地说:“玩弄我,很好玩吗!”
浑身湿透了之后,她反而清醒了许多。把剑收回剑鞘内。
她曾经为了姜维发疯过一次。是姜维带她去了武侯祠,两人互表心意,才让她安定。如今她心境千变万化,已经不会再失控。
“姜维。我不管你在不在。走好。你嘱托的事,我会记住的。”崔若愚带着眼泪,笑起来:“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咱们算是做到了吗?”
可她还是不死心。她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山头对面出现了一片亮点。
那一片亮点缓缓升上了天空,向她这边飘来。
等那些亮点穿过雨,飘来山头上空的时候,她才看清楚,是许许多多的纸灯。
那些纸灯笼小小一个,这一批约有一两千个。灯笼上有防风雨的机关,而灯笼尾部还挂着长长的尾巴,不知道涂了什么,尾巴闪着光。
突然涌现的漫天纸灯笼,吸引了不少人抬头观望。
街市来不及躲雨的贩夫走卒、屋檐下避雨的行人,阁楼上公子小姐,廊道上端茶送水的婢女奴仆,湖上画舫里喝酒的清谈客,角落里流离失所的人,黑暗中做着罪恶勾当的人。
都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壮观宏伟的纸灯群。从东方向城西方向飘过去。
崔若愚也看见了。她失语半晌,说不出话来。灯群继续往西方飘去。直到看不见了,崔若愚才醒悟过来。
她本来就淋湿了,又在雨中看了这么久的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黑暗中有人的脚步声。那人走了一步,又急忙停下来。
崔若愚站直了身子,举目四望。“谁?出来。”她按着剑沉声说。
片刻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山石后方走出来。
他一个人,几乎把山路挡得严严实实。
崔若愚透过山路后方的光,勾勒出这人的剪影轮廓。
宽肩窄腰,高冠长袍。
“司马昭。你来这里做什么?”崔若愚放开了按剑的手。
“等你。”司马昭低声说。
崔若愚走过去,才发现司马昭跟她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你!你怎么不打伞!”崔若愚着急地说。连忙把司马昭拖入了亭子之中。
“若愚都不打伞。本将军要知道这雨有多凉,要知道若愚有多苦,自然也不能打。”司马昭低声说。他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又拿出带着他温度的、干燥的方帕,帮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泪珠。
“流星看到了吗?”他低头轻轻地碰了碰了她的手。“好冷的手。”
“居然是……是为了我么?”崔若愚惊讶地问,“难道那座亭子也是你做的好事?”
“自然。若愚想看星星,我怎么能不出点力气。”司马昭笑着说。方才他的唇碰她的手,她似乎已经习惯了。
“哈。你若不是大将军,那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没有亭子,没有流星。”崔若愚苦笑着说。这些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司马昭知道崔若愚的意思。他摸摸她的头:“我若不是大将军,那我就自己想办法带若愚去看星星。若愚想做什么,我就出力气。如果我是个樵夫,那我就抱你上山。如果我是个渔夫,那我就带你去湖上看。如果我是个游侠,我就牵着马,你骑在马上看。”
崔若愚抬起眸子看着司马昭:“司马昭。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自问,没什么过人之处。我甚至没有王元姬那么在乎你和爱你,何况你……。”
“若愚。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此刻是否喜乐。”司马昭一直牵着她的手,直到她的掌心从冰冷看看变得温暖,他才放下心来。
这世上,还能有让他奋不顾身的人。这是他的幸事。她的眼中,总有让他忘记自己是谁,忘记天地有多大,忘了人间有多烦扰,忘了自己受了多少苦楚。
他只想和她相拥在一起。
“先回去吧。”崔若愚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模样,心情也很复杂,有些愧疚。自己为了一个荒诞的承诺,在这里痴心苦守,却不知道司马昭也陪在一旁等候。
司马昭欣慰地点点头。只要若愚不说,他不会让她回去。他想她自由自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亭子。再走出几步,有下人走过来,为两人换衣服。司马昭拿过衣服,就让下人退开。
司马昭把若愚送上了马车,自己也登进去。把窗帘都放下之后,才把衣服递给若愚换上。
两人背对着背,把湿衣服换下。崔若愚伸手去够她的衣服。
司马昭也正好要去拿衣服。
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
马车外的雨声还没停。
崔若愚心跳声被雨声掩盖住。她收回手,苦笑着说:“司马昭。你先换吧。再这样下去,我可把持不住了。这么凄苦的夜晚,还是不要这么暧昧吧。”
“哪里凄苦。若愚要流星有流星,还能有谁这么得天独厚?”司马昭笑着说。“若愚的每一个夜晚,都不能凄苦。我不答应。”
他把衣服换好,就拿过若愚的外衣从背后裹住她。伸手拉过腰带,仔细地帮她系好。
她那句“把持不住”,显然是在劝诫他。司马昭了然于胸。他几乎没有碰到她,只是系腰带的时候,很想双掌握住她的腰。狠狠地拧。
马车之外,闪过一颗流星。转瞬即逝。当崔若愚换好衣服,掀开帘子,看着夜空的时候,流星只闪了一下,便彻底消失了。
就像她过去见过的那些星星一样,闪着就不见了。只是她在这一刻彻底感受到了孤独。
似乎从今夜起,浩瀚的人海和漫长的人生,只有她自己。
“若愚。到了。”司马昭低声叫她,刚下车,司马昭就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碗热汤:“快喝了。”
崔若愚看了司马昭一眼,接过来,一口喝完了。她笑着说:“多谢。”
司马攸跑出来迎接二人,照旧行了父母之礼。“崔大人,父亲。今夜孩儿想留宿。明日一早有街市,孩儿想看看街市情形和民生。”
司马昭点点头,大将军的沉稳威仪中,兼具父亲的慈爱。
崔若愚笑了笑,“世子还是那样心系百姓。”
司马攸想起崔若愚哄他假借传经的理由跑出去玩。他调皮地笑着,少年人的天性流露出来,“崔夫子。这次是真的。”
崔若愚夜宿在她自己的厢房中。
司马昭这一夜格外难眠。几次要去找若愚表明心意,又踌躇不前,担心若愚心中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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