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本欲推举你入黄公(豫州刺史)①门墙,你不愿,说什么志趣殊途。去岁末,郭家特意遣使来探听你的消息,你又要游方,跟着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山野小子一道避走,留小老儿一人为你善后……”
“……你已十三岁了,志向远大,老夫干涉不得,只是怕耽误了你的天姿,来年入土,无颜面对你的父亲……”
“叔老……”
“日前你与那野小子一道来劝老夫抢收,老夫不听,还将你打出门去,你可恨我?”
“怎会。”
“志才啊……老夫如何不知你们说的在理……”
“……”
官吏离开,看热闹的散去,暂时只老亭长和重孙留了下来。烧毁的柴房要收拾,地窖不能再用,也需填埋,戏母在重孙的帮助下一道清理,夏鱼悄悄摸到了正房窗下,蹲蹲好。看着低垂的房檐,正大光明的偷听。
戏志才赶回来的时候,官府的人刚刚离开,两边并未碰面。老亭长见到人就将人拉进了正房,躲在一起说悄悄话。正房的门虚掩,窗户半开。为防蝗虫,窗户上的细网仍挂着,使人看不清室内模样。
“……志才,你可知颍阴荀氏?”
“自然知道。”
“那是你母亲的远亲,虽已出五服,到底还是血脉相连,旬氏家风清正……”
老亭长顿了顿,忽然话风一转。
“今岁末,黄公牵头,于戏水文山亭设游宴,招名士学子共聚清谈。”
“有传闻,黄公会于此次游宴中为自己挑一名弟子。”
“荀家,也会来。”
“……”
“志才,你得拜名门,从名士,习圣人之言,行圣人之道,走正途。”
“老夫活了这许多年,眼见小辈无数,唯一的心愿,就是咱们戏水亭,能出一位名留青史的人物……”
“你要出人头地,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不能沾旁门左道。你得游说刺史,拜访氏族,你得与人清谈,得高论,写锦绣文章,贴在文山亭上。你得有名,有名,才能办成事,你知道吗?”
“……”
“不这样做,寒门学子,每行一步,遍地荆棘。志才,你要知道,留给你的路并不多。”
“……叔老,我……”
戏志才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安静,夏鱼蹲在窗户边,抱着膝盖,正疑惑,脑袋顶上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
夏鱼抬头,与探头出来查看的老亭长对上了视线。
夏鱼:……
老亭长看了一会儿夏鱼,又抬起头,动作做作的四处张望,接着再次低头。
夏鱼已经站了起来,偷听被抓,多少有点心虚。她此前见过老亭长几次,作为新落户的外来人,得从亭长眼前过一遍。但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夏鱼对这位老者的了解十分有限。
如今看来,不简单。
夏鱼无辜脸。
“还装。”
老亭长一改之前面对夏鱼时的和颜悦色。
夏鱼:……您那伸脖子模样不比我夸张,到底谁在装啊。
“要听,就进来听,蹲在窗边像什么样子。”
窗户重新合拢。
夏鱼眨眨眼,摸到门边,狗狗祟祟的钻进了屋。
【统统,他是谁?】
【无名】
又一位无名。
无名的老道士在官方渡口兴风作浪,无名的栾景懂医术通水利,无名的官吏古古怪怪,无名的老亭长故意引她听悄悄话。
怪也,怪也。
老亭长在戏志才的搀扶下重新入座,夏鱼看到,立刻颠颠跑过去,扶住了老亭长另一边手肘。她人小,老亭长只是瞥她一眼,并未往她这边倾注太多气力。
等重新坐好,老亭长忽而长叹了一口气。
夏鱼已经十分自觉的搬了坐具过来挨在老亭长身边,与原地立正的戏志才形成鲜明对比。
“阿翁为何叹气?”
女童睁着双大眼睛好奇的问,两只手熟络的攀上了老亭长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阿翁不要叹气。”
老亭长:……
他看一眼夏鱼,拍开夏鱼的手,“坐好,做什么怪模样。”
夏鱼见好就收,乖乖收手,笑的可甜,“阿翁特意救急,小鱼自然与阿翁亲近。”
“哦?”
老亭长两条眉毛挑的老高。
“嘿嘿,”夏鱼问道,“我看到了,阿翁来的不晚。”
来的不晚,却因见势不妙,并没有急着露面,而是等家中晚辈将龙杖送来以后才有动作。
“老夫来了,却迟迟不愿出面,你既然都看到了,还说老夫特意救急?”
“没有龙杖的阿翁只是戏水亭长,那位叔叔不会给您插手的机会,”夏鱼直起身端坐,团团抱拳赔礼,“是小鱼传信时未说明情况,害您没带齐装备。”
带齐……什么东西?
老亭长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你这小娃娃,倒是与志才年幼时十分相似。”
年龄小,主意却大,半点不见露怯。
“阿兄与我有缘嘛。”
老亭长抬起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夏鱼的脑袋。
夏鱼双手抱头,“别别别,会长不高。”
老亭长:……
“这会儿又不像了。”
“哪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呢?阿兄比我聪慧多了。”
“……志才比你聪慧,那你呢?你比志才如何?”
夏鱼挺胸抬头,“我比阿兄年轻!”
老亭长严肃了半天的嘴角在听到这句话以后,憋了半天,终是翘了起来。
夏鱼眨眨眼。
“胡闹。”
脑袋又被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
“嘿嘿。”
夏鱼重新捂住脑袋,她看一眼静静立在一旁的戏志才,又看老亭长。分出一只手,拽了拽老亭长的袖子,“好阿翁,阿兄站了许久了,他已经三日没归家,一直在外忙碌。您看,整个人都瘦了十圈呢。”
老亭长瞥一眼戏志才,停了一会儿,又叹气,“坐吧,干什么做出这副样子,老夫从未逼迫于你。”
戏志才这才端端正正的行礼,然后落座。
“志才,”老亭长看着戏志才,“你与老夫直言,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戏志才沉默。
“黄公门下你不愿去,荀氏如何?”老亭长苦口婆心,“荀氏族学寻常人入不得,你多少有份亲缘在,老夫有一老友在荀家略有几分薄面,只要你愿意,可托他引荐。”
戏志才扫一眼好奇宝宝夏鱼,依旧沉默。
夏鱼:?
“你们在外唱那童谣,已经招了许多人的眼,今日之事便是佐证。如今戏水亭你是留不得了。荀氏居颖阴县,距戏水有些距离,去那边,拜了名师,今后行事也能有些倚仗。”
戏志才终于开口,“叔老怎知我会否入荀家人的眼呢?”
……
又一声叹息。
“你自小主意大,是老夫说不动你了。”
戏志才又看一眼在旁边吃瓜的夏鱼,忽然起身,“志才谢叔老抬爱,只是母亲体弱,妹妹年幼,志才暂时不做他想。”
“你……”
老亭长刚刚被哄平整的眉头肉眼可见的重新皱了起来。
戏志才俯身,“志才谢叔老今日救急之恩。”
眼见老亭长脸色越来越差,夏鱼想了想,跟着站到戏志才身边,学着对方的样子俯身,“小鱼谢叔老今日救急之恩。”
老亭长:……
夏鱼抬起脑袋,“阿翁,七月水的预言近在眼前,戏水近水。”
“我们家粮食刚被烧了许多,过冬都愁呢,阿兄现在脑子一定乱糟糟的,还有雨季要忧心。您说的都是大事,小鱼听不明白,但知道大事得慢慢想的道理。”
老亭长:……
他再次叹息,“是,是得慢慢想。”
沉默一会儿,老亭长起身。他的龙杖立在门边,非大事不会请出门的龙杖,是朝廷发给年长者的嘉奖,能活的嘉奖。他在戏水任亭长一职,已有二十余年。七十余岁,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岁,含饴弄孙的年岁。
“戏水近水。”
七月大水。
比起还能说有理有据的六月蝗的论断,七月水,要细论起来,却真是无根之风。一定要找个由头,也只有久旱必涝这句老话罢了。
老亭长没说自己信不信,只是走到门边,握住了龙杖。他回头看过来,戏志才垂着视线,他的目光也并未多在戏志才身上停留,而是带着深意,落在了——夏鱼身上。
夏鱼:??
“你好好想想,想好了,记得来告诉老夫。”
夏鱼:……
这是……在喊我一起说悄悄话的意思?
夏鱼眨眼。
老亭长已经转身,戏志才跟在一旁,沉默的将人送出了门。
……
到了黄昏,栾景赶到,柴房的废墟已经被清扫的七七/八八,重孙跟随老亭长离开前承诺明日再带人过来帮忙,戏家小小院落里,热闹了一整天,终于只余自己人。
嗯,自己人。
夏鱼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几人聚在屋内,夏鱼眯着眼打量两个明显有事瞒着她的家伙。栾景避开目光只问戏母身体,戏母回答间时刻注意夏鱼与戏志才。
“小鱼。”
戏志才开口,看向夏鱼,“为什么烧地窖?”
栾景:……?
戏母上前一步,“衍儿……”②
“母亲,家中发生了何事?”
戏母简单讲了一下家中进賊的经过。
戏志才皱眉。
栾景:“怎会……人现在在哪里?”
夏鱼依旧面无表情:“你猜呢。”
栾景:……
一阵沉默中,夏鱼看了一眼门梁。
戏家为防止蝗虫进入室内,梁上檐下拉了大网,网内是压实的草泥,贴在原本的房顶内侧。如今,在房门上方,却有一块兜着一大捧稻草的网,挂在那里。
戏志才跟着看过去,认出了那张网,网眼细密,是戏母编来罩在房门上的。
罩在房门上,防蝗虫,入今却反掀起来吊在了房梁上。
戏志才微微眯眼。
他看到了原本细密的网眼断裂了一些的节点,猜测是官吏搜查时捅出的痕迹。
夏鱼:“外面有人吗?”
栾景走到窗边查看,“……没有。”
“嗯,”夏鱼直接了当,“他说他叫张俭。”
①黄琬(公元141年-192年),字子琰。江夏郡安陆县(今湖北安陆北)人。东汉末年名臣,出身于著名的“江夏黄氏”世家,是忠臣孝子的典范,最终因反对董卓专权而遇害。
②戏志才中的志才为字,其本名历史没有记载,一些二创里用的戏忠,这里取‘衍’字,意‘水朝宗于海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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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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