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姑曾是此间饭店的客人。
她死得很狼狈,脱离肉、体的灵魂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恶臭包裹,蝇虫环绕,不敢相信自己短暂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地如此仓促、如此不堪、如此……滑稽!?
她站了良久,四处张望。戏本里不是说会有无常老爷来带走亡魂吗?难道连无常老爷也嫌弃我,地府也不收我吗?紫姑看了眼魂体的自己身上的脏污,难免失落。
她在这里四处晃荡,时不时就飘去老爷夫人房里,看他们因为空气中突如其来的恶臭而如临大敌的样子,笑得开心。
彼岸之门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出现的。漫天的乌云遮住了晚霞,整个天都灰蒙蒙的,紫姑一如既往地在四周游荡,突然就看见了一间从未见过的木门。那扇木门仿佛亮着红光,让它在这个昏暗的风雪天里格外醒目。
推开门,店里站着三个男人,皆是俊秀挺拔的美男子。
在其中长得也最好看的一个上前问她:“你好呀,想吃点啥?”
紫姑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想让自己身上的恶臭熏到贵人。
“无事,你现在已经不是魂体状态。”
紫姑这才看了一下自己身体,几乎要习惯自己的肮脏,此时看着自己崭新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反而有些不习惯。
“怎么称呼?”
“紫姑。”
面前好看的男人却是皱了一下眉头,身后另一个更为高大成熟的男人上前询问。紫姑被剩下的一个人请到座位上,上了茶。她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等了一会,像是老板的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先响起的是开门声。
进来的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缩着肩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问:“此处可是此间饭馆?”
紫姑透过窗户看屋里的人,和当年一样缩着肩膀,总是一副瑟缩的模样。
“已经到了慧娘十世重新为人的时候了吗?”
张淮提前有所猜测,表示肯定。
缙云韬凑近些闻了闻,问:“你们认识?她身上好像有我的精魄。”说罢,又仔细感觉了一下,“不对,不止,还有别的,讨人厌的味道。”
张淮和紫姑对视一眼,穿过玻璃窗进入屋内,靠近了些打量。
张淮说:“确实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辨不出来源。”
紫姑的阅历比张淮浅,更是不清楚。
她看着女人孤身坐在餐桌上,撑着额头,表情略显复杂。
她和慧娘说是认识,其实也不过一面之缘。慧娘比她死得还早一些,不过她遇到了鬼前辈,知道游魂应该去找此间饭店,便在同一天和她来到饭店。
张淮手里有每天来饭店的游魂名单,他好备菜。
慧娘在名单上。
“面食、羹汤、糕点,您要吃什么?”
慧娘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我还能自己点吗?”
“当然可以。”
“那我能要一份鱼羹吗?府里只有夫人能吃鱼羹,我只在刚进府的时候有幸吃了一次。”
“没问题,您先坐会。”
紫姑很久没有和同龄的女孩说过话了,等慧娘坐到她旁边后,她犹豫了一会上前打招呼。
“我叫紫姑,是摔死的,你呢?”
“慧娘,我,我是上吊死的……”
“你怎么吊死了?吊死很疼吧?”
“还,还好,吕爷是车裂而死的,更,更疼……哦吕爷是我认识一个鬼。”
紫姑在脑中想了一下车裂的死法,顿时打了个寒颤,转移话题道:“你知道这是哪吗?”
慧娘点点头,“我也是从吕爷那听来的,他当鬼很多年了。只要在这个店里吃过饭,我们就可以进入轮回了。”
“原来我们进不了轮回吗?难怪无常老爷不来接我。”紫姑知道无常不是嫌弃她而不来接她,一下开心了。
她看向给她上茶的男人——也就是栾巴,问:“我也能在这里吃饭吗?”
栾巴看了眼在场的另一个男人,他不太清楚状况。
另一个男人,紫姑后来通过天庭其他同事之口知道那是灶神还是人类时,扶养他长大的山神,换作岑。
岑问她:“你死后这一段时间,有没有发现有人在你死的地方上香?”
紫姑下意识否认道:“怎么会有人在那种地方上香?”
“你再想想。”
他这么一说,紫姑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白天都待在山林洞穴中躲着,晚上又四处晃悠,除了刚死的时候还有兴趣去吓唬吓唬那些人,后来觉得没意思就很少回去了。偶尔几次路过好像是有看见竹篮和未燃尽的香出现在那个地方。
她不确定道:“好像有?我不知道。”
岑:“你本作游魂,然你的乡里怜你境遇悲惨,自发为你上香,渐渐有人将你作神,向你祈福。”
紫姑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信仰加身,方可成神。”
岑的语气很平常,甚至没有什么起伏,但这八个字像当头一棒重重打在了紫姑头上,将她的思绪全部打散,不可置信地反问:“神?我?成神?”
慧娘在一旁十分羡慕,道:“紫姑姑娘,你生前一定是一个大善人,所以他们才会将你当成神。不像我……”
大善人?
怎么可能。自从嫁到那个地方,生活一下就糟心起来。夫人总是各种为难她,老爷从来不管,说是妾其实和婢女也没两样。不,婢女的待遇还比她好,她还要去清理茅房和猪圈。
每天要干的杂活多,她光是干活就费尽了心力,其实和邻里乡里不太说话,她又何德何能接受他们的信仰?
张淮这时端了一杯茶递给慧娘,对紫姑说:“你若不愿成神,仍旧可以在我这里吃一餐饭,我送你去轮回。”
岑瞬间皱起眉,低声喝了一句:“阿淮!”
张淮不理他,只看着紫姑,说:“你可以选择。”
成神还是入轮回,这或许对很多人来说就不是一个选择题,谁不想当神?但是对半生都在遭奴役的紫姑来说,她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好几双眼睛看着她,身旁的慧娘甚至带了些迫切,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只好说:“能让我想想吗?”
张淮表示没关系,坐到慧娘对面,说:“你知道饭店的规矩吧?”
慧娘点点头。
紫姑迷茫地问:“什么规矩?”
慧娘给她解释道:“这里吃饭不收银子,但要说段故事,才能进轮回。”她又看向张淮,“我我该从哪说呢?”
张淮的目光平和,浅笑道:“由你决定。”
直到现在紫姑都不得不承认,张淮就是有一种奇妙的能力,让所有人都能放松下来向他诉说的能力。当那双眼睛看向你,就像被自然万物拂过,告诉你,它能包容你的所有,它能接受你的所有。
慧娘在这种目光下,很快放松下来,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我生在李村,上有一位兄长,下有一位阿弟,他们都是有出息的人,阿爹阿娘都很支持他们,我,我也是……”
慧娘其实并没有说太多自己家里的事,紫姑当时听也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但几百年过去,她甚至当了几年女性刊物的编辑,再去想慧娘简短的描述,一下就嗅出了不对劲。
说白了,就是重男轻女。家里两个男丁,慧娘作为女子,还是老二,在家里的生活可想而知不会多好。这话说给现代的人听大部分都能听出来,可在当时,就连同为女子的紫姑都觉得没有问题,是理所当然的。
“我十四岁的时候,兄长外出经商需要钱,我也到适婚年龄,阿爹便将我嫁给了镇上一个大老爷家做妾。”
张淮问:“方便问一下这位大老爷多大了吗?”
“我嫁过去的时候,老爷刚过完六十岁诞辰。”
栾巴在一旁翻白眼,嘀咕了一句:“老牛吃嫩草,不要脸。”
同样被父母嫁给他人做妾的紫姑为她感到不忿,“你爹娘真是掉到钱眼里了,竟然把你嫁给老头!”她虽然嫁人后过得不咋地,那男的也不爱她,还是软饭男,但起码是个三十岁的中年人。
慧娘露出无奈的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敢违。”
嫁过去的前几个月,老爷还经常到她屋里,她甚至还有了身孕。老爷的子嗣艰难,府里只有一个郎君,三个女郎。
所以她这么快能怀上,老爷很高兴,给了她很多赏赐,下人不敢怠慢她,伺候她吃好穿好。
她从来没有被这么细心地对待过,像是将她当作瓷娃娃一样对待,让她受宠若惊又欣喜若狂。
“我每日摸着肚子,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大,盼着我的孩儿早些出来。”慧娘摸着腹部,年轻的脸上显出些慈爱。
当时她以为她未来的日子会一直像这样美好,甚至开始期盼着等她老了儿孙绕膝、金玉满堂。
“可惜,我和我的孩儿缘分不够。”慧娘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暗。
怀胎八个月时,有一天,她突然咳嗽不止,发热呕吐。大夫来给她看,说是起了风寒。她不关心自己的病,只在意自己的孩儿安不安好。
“当时大夫说一切安好。稳婆还告诉我,看我的胎象,很大可能是个阿郎。”
吃了大夫开的药,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她也没放在心上。就在病好后七天,她突然感到腹部剧痛,要生了。
她以前也经常挨打,但从来没有想生孩子时那么疼。或者说和这相比,以前的疼痛就像是挠痒痒。
身体像是被活生生撕成两半,她不知道人还可以这么疼,疼得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接生婆一直在喊“用力用力”。
她真的已经很用力了。
宝宝,你怎么还不出来呀,阿娘要被你疼死啦。你快点出来呀,再不出来阿娘就要死过去了,你就没有阿娘了。
她哭着这么想,汗水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
她不知道分娩持续了多久,到了后半程,她已经意识模糊,全凭一口气撑着了,也就没注意到接生婆越来越奇怪的眼神。
等到孩子终于出来,脐带被剪短,她整个人都脱力,强撑着意识,对抱着孩子的接生婆说:“快给我看看,我的宝宝是郎君还是女郎?”
接生婆却犹豫着,欲言又止。
这时,她察觉到了不对,急切地问:“怎么了?我的孩子怎么了?为什么他没有哭?你为什么不给我看!?”
在她急躁地催问下,接生婆才把孩子递到她面前。她看了一眼,瞬间尖叫起来,将襁褓里的孩子打到地上,尖叫着:“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襁褓散落,露出里面包裹的婴儿皮肤苍白,肢体僵硬。
这个孩子是死胎。
紫姑的故事:
刘敬叔《异苑》卷五,曰:"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云是人家妾,为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祝曰:'子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归,曹即其大妇也,小姑可出戏。'”
文中稍加改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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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莼菜鱼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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