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经脉被异物阻断,便日夜要受内力涌涨之苦,若贸然除去那阻隔经脉的东西,只怕枯竭的经脉承受不住汹涌的内力,来不及施诊,病人先爆体而亡了。叶白衣半只脚迈出门槛,脸色已然不复刚刚的轻松,也不知温客行那位同伴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伤人的手段竟然如此狠毒,让人眼睁睁看着死期将近又无能为力,还要饱受五感衰退的煎熬。只不过......叶白衣自嘲一笑,叶白衣啊叶白衣,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闲心替人家操,他同你,到底还是不一样。
至少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温客行。
秋日的天色暗的早,叶白衣回到客栈,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床榻,眼睁睁地盯着窗外的白日渐尽,心头思绪翻涌。长明山之所以名为长明,就是因为山上终年风雪肆虐,即使在夜晚,皑皑白雪映着皎洁月色,长明山里里外外,皆是一片清辉闪灼。
山光长明,一如山中仙人,不死不灭。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雪,暴烈的,温柔的,活泼的,静谧的......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时间,他穷极无聊,翻遍了了古往今来所有关于雪的曲赋诗词。瑞雪兆丰年,于世人是辞旧迎新的热望,燕山雪花大如席,于诗人是瑰丽奇绝的浪漫,未若柳絮因风起,于时人是儿女团圞承欢膝下的暖软。他甚至偷偷想过,倘若没有他,长青一家,是否也能过上这样热闹欢喜的日子?
至于他呢?
他一日一日同这雪山相对,都分不清究竟是两看相厌,还是两看不厌了。
他总把最正面的善意不动声色留给最亲近的人,他从没想过,倘若没有他,容长青早就做了泉下亡魂,哪儿还会有什么容夫人容炫,哪儿还会有魔匠山河令青崖山,也许江湖的纷纷扰扰还会以另外一种方式书写,以另一种方式与他产生联系,他叶白衣一生,或是纵横捭阖,或是庸庸碌碌。
但至少他不必自苦,他永远自由。
可是他从不去想自己作出了怎样的牺牲,他只想着感念旁人为他所做的一切。
救人危难,奋不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更何况他救得不是旁人,是他年少的欢喜,是他此生的怦然。
所以我不能做那个毁约的人呀,他骄傲地想。于是他只得守着,守得容夫人殁了,容炫死了,长青逝了,还要守着长明山几千个清寂的日与夜,守着自己一字一句许下的诺言。
直守到山河令现世,长明山仙人才回到了人间。人人都以为,那个坐在五湖盟牌楼上身背重剑,俯瞰众生的白衣少年,只为来履践一个古老的约定,没有人知道,他还在重逢自己这一生久违的自由,他还在毅然决然奔赴一场迟来的死亡。
世事多讽刺啊,他要剿灭青崖山一众恶鬼,却先当起了悬壶济世的岐黄圣手,分明一心求死,却殚精竭虑挽着旁人向死而生。
他不是没想过向叶初阳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然后呢?
他对叶初阳,本是存着极大的戒心的。
槐水叶门,连枝同气,鼎力相帮,生死不计。只是时移势迁,叶家早不复昔年声望,五湖盟群雄环伺,人心各异,又有青崖山鬼琉璃甲的传言搅得天翻地覆。他看似心大吃吃睡睡一点不耽误,暗中却铆足了精神不敢松气,叶初阳虽然带着家门印,但时隔多年,叶家门人都已四散零落,区区一方印章又能证明什么。
可那人张口闭口都是“咱们家”,不是长明山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是槐花,是碎金河,是榆荫巷,是景明桥边的旧时光。
一声一唤,叫得叶白衣又是欢喜又是惶恐。
倘若是呢?倘若不是呢?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同个十几岁的娃娃有什么交集,纵然叶白衣尚在人世,可叶承锦,早已不见人间许多年。
叶初阳相伴的那些日子里,叶白衣左右摇摆,却终是在那人离开之后下定了决心。
他一个将死之人,孑然一身,至多再加一把龙背,他又能图他什么呢?
他决定听听,关于槐水、少年和叶承锦的故事。
辗转反侧间,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回到醉杏天的时候顺嘴问过小二,知道温客行与他那位同伴就住在楼下,外头传来隐隐雷声,屋子里一时憋闷极了,横竖睡不着,叶白衣一把抓过龙背,索性翻身下床,去楼下扰民去了。
开门的男子看上去脸色不是太好,温客行却不知所踪。叶白衣想到午间两人的情形便明白了大半分,不过又是个生死瞒着旁人的家伙罢了。看温客行的情状像是全然不知情,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同伴是将死之身后,要么气急了要么吓跑了。
周子舒正自拈杯沉吟,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思绪,开门一看赫然是午间碰到的白衣人,心下不由得有些没好气。他和温客行本就各怀心思,那人白天莫名其妙一句话,打破了两人心照不宣维持着的平和假象。眼下又不请自来,开门就是没头没脑一句跟我来,他便索性跟人出了客栈,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天边乌云翻滚,路上行人都加快了脚步,那人却在前面不慌不忙走着,他也就不紧不慢跟着,不多时,路上便只剩一前一后两个人了。
那人停下步子,回头向他道,“我想到一个法子能治你的伤,或可一试,不过治死了可不许赖我。”
周子舒心下正着脑,便有些口不择言,“仁兄,我几时说过要让你给我治伤了。”
叶白衣冷笑一声,伸手便向周子舒领口探去,周子舒瞬间出手相抵,却觉内劲宛如撼海,与此人对上便杳无踪迹,心头乍然一惊,收掌回步,使出一招“影度回廊”将将站定,转眼间又见掌风劈面袭来,拧身错步向这人身侧空门滑去,才堪堪避过这一掌。
“无形无迹,你是四季山庄秦怀章那小子的徒弟?”
“没错,家师名讳上秦下坏章,江湖人见了他老人家,多半称一声庄主。”
叶白衣轻笑,“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在我面前卖弄资历啊,来,再出两手,让我看看秦怀章这愣头青,能教出个什么玩意儿。”
周子舒沉下脸,“阁下武功虽高,在下就算不敌,也不允许有其他人侮辱仙逝的家师。”
“什么?秦怀章他死了?”叶白衣心头突地一跳,愣了半晌,又自嘲地摇摇头,“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死了。”他看向面前的年轻人,“你刚刚说我折辱他,我告诉你,就算秦怀章现在站在这里被我指着鼻子骂,他也不敢喘一口大气。不过,既然你是秦怀章的徒弟,那我就不能随随便便把你给治死了,让我看一下你受了什么伤。”
周子舒见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言谈举止古怪的很,生着一张二十郎当岁的脸,言语间又尽是些不着调的大话,便不欲多言转身想离开,那人却似铁了心一般同他纠缠,来去几招之间,衣领竟被人撕下一大片。这白衣人明摆着留了力没打算伤他,如此这般倒像逗着他玩一样,天边闷雷此时一阵接一阵,空气变得愈发湿热,周子舒心里怄得要死,脚下生风虚虚一晃,右手暗暗摸向腰间软剑正欲来个速战速决,冷不防腰上一紧,便给人揽入怀中安安稳稳地落在地面。
叶白衣许久未与人过招,本想逗他一逗,也存了想试试秦怀章教出的徒弟的深浅的心思,几个回合下来便欲就手封住这小子的穴道先行诊脉,谁知半路杀出个温客行。见这人被他一掌震开,揽着那秦怀章的徒弟向疾退,叶白衣暗骂一声,收了掌力巍然站定,便见温客行冷脸挡在秦怀章的徒弟身前,张着宽袍大袖宛若护雏的母鸡一般,“你要干嘛?”
叶白衣冷哼一声正欲开口,突然眼前一暗,身前便多了一个人,十几日不见的少年仿佛长高了几寸,竟要他微微抬头才认出那人脑后月白色的发带。怔愣之间,他便被人反手一揽护到身后,少年清越的声音夹杂着几分怒气,“我倒要问问你们要干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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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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