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璧归人

崔光浩在外馆歇息一夜,未听见国婚礼典消息,迎礼宴罢后也无礼部官员询办此事,心中已有疑惑。

他再梳上表进献,一切并无异样失礼,且他已亲叩宋帝,上尊静俊仁慈,也无指摘怒火。

崔光浩下榻外馆雅舍之中,此处曲水雕亭,淡美恢静,十分宜人。虽则如此,崔光浩夜中也只睡五六分,凭精微内功运转以护精神,晨起仍是俊朗神清,风采冰玉。

宋帝亲旨到来时,外馆宋臣忙相迎候,恭告这位异国重臣。崔光浩雪衣加身,绣银花云,整冠戴佩,出阶恭受天命。

宫官传旨,乃言大宋天恩,感惜高丽取和之心,永安郡主遥嫁思情。既有庐州奇案告破,知为辽心险恶,更证大宋与高丽盟约珍贵,舍却前怨,各守国疆,同御和平。

特赐永安郡主自由贵身,免去亲姻,另赐雅誉,以异国王室之尊,引为大宋宾友。此不但国事贺成,盟约既定,又是天子恩德,且是上国明命和盟,于国于人、于情于理,既受国约,又重人誓。

旨意已宣,宫官又奉皇帝所赐珍宝,又有国书玉简数份,各刻盟文,见文如见彼此国君,诚永遵守,不背盟誓。

崔光浩静闻宣旨,纵使天艳才情,心如玉海,万千聪慧也难免一时轻窒。只有微瞠眼眸,心波激转,宫墙四野天地如幻,此时此刻真情难遏。

崔光浩微张口唇,目色轻碎,惊悦无言,直待旨意宣毕,珍宝展列,宋臣各自躬叩,如见皇帝亲临。

他沉吟片刻,抬首望向天光晴辉,太上忘言之情滚滚如沸,无穷心绪收归魂灵,凛俊利落拂停袍袖,抱礼躬拜真切恩谢。

“外臣领旨。”崔光浩声如击玉,尾音淡紧,浑然清凛,慷慨诉真。

宋臣也纷纷收礼起身,不由得慨论此事前所未见,如今皇帝年纪尚轻,仿佛已显某种至仁情怀,实在不能等闲看待。

崔光浩一时微失神思,捧圣旨玉卷如捧心剑,此剑剖见心胆无所掩盖,白雪心地再无滞阻,天地之间慷慨流荡,绝无悔恨。

宋臣便向崔光浩贺言,感惜异国新妃思乡遥情,这是几乎未见的仁慈爱怀。当今圣上能有如此圣典,能以珍爱民生的胸怀定下大宋与高丽两国和约,也就玉成其事,不要动摇了。

崔光浩敛收心神,却实在情思摇晃,几次呼吸都似如沸,尽量玉稳风度,一一相交雅词,不使礼数流失。

他静心片刻,双手斜握圣旨玉卷,漫步外馆花苑之中,晴风万里如歌如吹。

华墙外乃是一条宫中轻道,时有宫官群臣影步穿梭。崔光浩深敛声息,深吸静心,忽觉心绪漫漫,春水温柔遍汲百骸,似惊如伤终成爱恋,赫然回神知晓当前情状。

崔光浩拂袖转身,风姿赫起如同飞光白露,立遣随侍按礼数打点国礼,收容所赐珍宝,交接出宫事宜。

墙外人影流转,几声错落问礼,隐约殿外同僚细语,又有微微朗笑之声。

崔光浩披戴锦袍,以备出行,但见守侍外馆的宋臣宫官尽行礼节,花苑之中宝气纷飞。

崔光浩侧身望去,目光轻闪,如滴水入湖,冷漪慧漫。

“崔大人。”八贤王双袖微抱,矜雅从容,稍许颔首以相问候。

崔光浩步下屋阶,合袖谦礼,“八贤王。”

八贤王也不冒昧问候,也不漫寻话题,只是微微垂眸,看一眼崔光浩手中握抱圣旨,“崔大人,所以……”

似向虽属后辈、但已然绝非年轻孩子的人说话,八贤王轻笑颔近,如做亲僚密语,“我们的那杯酒没有白喝,对吧。”

崔光浩微露惊讶,密睫稍垂,散去眸中片刻惊意,再抬眼已露笑容。他性情冷峻傲岸,然而真正名士自有风流,畅感温情快意时,自是笑容潇亮,不带分毫假貌。

“原来如此。”崔光浩长呼清气,垂袖撩风,深见一礼,“多谢八贤王挂重此事。”

八贤王轻拍崔光浩臂膀,示意他不必行礼,“于大事上,本王与你同历庐州奇案,亲见你智勇擒凶,此番以血案真相换定盟约,实在算是我们交心群策的结果。”

八贤王轻扬广袖,坦然转身,示意崔光浩同行穿过花苑,“于情理上,本王较你多经数十年风雨,虚抬长辈,不由得视你为年轻友辈,权谋身份尽不涉及,只发自心意如此看待而已。”

他看向崔光浩的眼睛,“本王生性散漫,便不硬遵礼节,换个称呼。”

崔光浩松神柏骨,沉静对视。

“光浩,本王一生所愿,便是国家安定,四野升平,人人食饱衣暖,有家有归。”八贤王说道,“本王亲见你力阻怒兵杀伤,看人该不会错。此番波折周旋,是我深知当今大宋皇帝性情纯善,或许正有异人之心看轻这点,以为软弱,然而平心说来,我实在愿意拼尽所有,以护这份仁爱之情。”

他郑重点头,诚恳言语,“光浩,本王相信永安郡主与你想法亦同。大宋与高丽的安宁之盟,此方有我,彼方有你们,千万挂念生民艰辛,不要妄流鲜血。”

崔光浩深怀感慨,目深如海,珍重颔首以表情怀,“八贤王所说,光浩尽知。已有庐州之事在前,历历心念,胜过此间千万言语。光浩只说‘放心’二字。”

“好。”这两个字简洁痛快,有豪雄之风,八贤王正是喜欢这种淋漓傲骨,朗笑点头,“果然胜过千言万语。”

深交心魂后,八贤王气度慨然,略展臂膀似松筋骨,拍拍崔光浩的臂膀,“宫内既领旨意,自有礼部官员携侍迎候于你,你去接她吧。”

崔光浩心头轻震,深颔相答,送八贤王步上宫道。

不多时后,宫官结队宋臣前引,整顿车驾行过宫墙花道。此时飞花漫漫,云空似水,照日飘影满在深宫。

崔光浩来到宫苑花庭外,此处是御花园外围轩馆,常有贵人外眷下榻,形制高贵,繁花如画。

崔光浩微凝目光,心鸣如沸。他总是耐不住这段情真,本以为天命两隔,如今情峰陡转,他太怕是梦。

“素姬……素姬。”仿佛这段深心之声也能化作风中花,落入那人心头。那颗心承多少痛楚也淡静坚毅,摇花流水包容万千,相知相爱实难舍忘。

宫官列侍迎接,一座锦绣华车沿路轻行,越过清风吹花,玉帘下倩影如旧。

崔光浩深吸一气,深望恋人形影,目光摇情,颤颤然有无数话要说。

他却毅敛精神,待车驾近前,亲率众侍迎待,轻身上前,撩袍飞玉,动作贵凛干脆,俊仪无穷,跪礼深躬。

“微臣迎候郡主。”崔光浩容声静毅,淡隐温存。

素姬幽坐车内,轻掀纱帘,悄悄歪头,盈目含情漾笑。

崔光浩稍抬眉眼,两相一望,正遇风花拂空,天涯芬芳。

崔光浩不禁展笑,慨然珍惜之意全在眉眼,半分不隐那般切切真情。

“皇上亲旨,复有恩怀事宜诉与永安郡主与外臣崔光浩大人。请至宫外轩馆下榻。”宫官敬执礼节说道。

素姬含笑垂眸,轻放帘角,仍复雅坐,淡启娇音,“那便前去吧。”

“微臣遵命。”崔光浩亦磊落颔礼,起身舒展袍袖,引群侍行至宫道,轻身健跨早备骏马。

车驾于晚晴风烟之中杳杳前行,出宫寻至城道。迎榻异国宾客的外馆筑于运河一岸,虽近皇宫,然已初涉汴梁市井红尘之中,临河景秀,远近尘世依稀。

待众礼行毕,崔光浩亲送宋臣一行,妥置事务。素姬郡主先入馆中,华仪停歇,稍释丽饰。

轩馆屋形双盖翠楼,据说入夜灯火垂星,内室华阔,窗含天月,实在华美。

崔光浩理罢事务,遣退侍从,步履稍缓,如试此刻世界是否真实。

他轻行绕过宝柱,躬撩珠帘,进入华室。他不必暗行静潜,只为片刻抚痛温存。此时周身兰亭英风,坦荡走向他一生心爱之人。

天色稍移向晚,霞影淡现,远空在窗,清风弥室。

素姬褪去华袍,绯裙绣丽,正坐在窗畔雕花小胡床上,侧望人世繁华。

崔光浩解去银华披风,冠带风舞,静望倩影。

素姬心感相念,只管回头看他。仿佛他始终就在那里,无论尘寰变幻,悲欢艰辛。

“……”崔光浩走向她。素姬仰眸笑望情郎面容,轻手覆于他心口,淡淡心跳倾诉此生仍长。

崔光浩眼芒微颤,浑似无措,稍快眨睫,忽将素姬拥揽怀中,温暖手掌抚慰她头侧,乌发柔云令人沉醉。

“……你是素姬,对吧?”他耳畔轻语,“是我的素姬。”

素姬噗嗤轻笑,展臂倾身抱住情郎,颊鬓厮磨,再不惧怕疼痛与世俗。

“是我,光浩。”她轻拂眼角,想到情郎曾数次落泪,为家国苍生,为苦恋红颜,有何丢脸,反而令她爱极。

此刻她也落泪。若到情切攻心之时,实在不屑掩撑姿仪,该哭该笑,痛快淋漓——她想与他一起如是活着。

崔光浩轻捧素姬脸容,为其拂泪。

“大宋如今有一位上善温柔的皇帝。”素姬一语含容千般情愫,微笑点头,“此是大宋之幸,也乃高丽之幸。”

崔光浩深深点头。诉及家国要事,两人心有深深灵犀,这也是情爱一种,他们甘之如饴。

“也是你我之幸。”素姬望着他的眼睛。她的情郎并非昂扬年少、青春傲意,他们已行过许多风雪时节,想要去淋漓试试快哉人生。

“是我的素姬说出的话。”崔光浩仿佛心石散尽,慨然呼吸,将素姬暖揽于怀,轻抚她颈下微露伤痕,与她分担痛楚,共承实在太过艰辛又幸运的重逢。

尽管红尘滚滚,百年如梦,此刻……这不是梦。

两人并未诉苦诉怨,也不急心说情,只在窗云清影下相拥,发绣轻飞,玉树宝兰相映相知。

风中隐送叩声,门珠轻响,声影恭敬。

崔光浩聚凝回神,静目侧望。素姬稍许歪身,仍倾偎于他怀抱,目色清清,隐流冷慧。

“遵大人的命令,高丽国中讯息定时传信。”其声微淡,不带情波,“密函已至,恭送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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