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轩馆引灯如星，披挂天河，远近人烟隐约，临河流转轻萤。
宣念圣旨的宫官已离开。宋帝赵祯于迎宴上爱惜永安郡主风姿，虽不为姻亲，亦可为友客。又念高丽使团辛劳远赴上国，陪行重臣都有功劳，特赐珍宝，别予清誉。
宋帝允准素姬郡主有大宋诸地通游贵权，若有所需，行到之处高府相迎，排布迎待，以期游视山水名胜，饱阅天子国风。
崔光浩别赐雅权，身份与大宋官阶同等相待，虽无上国实权，效上代雄唐故礼，任异文礼官，陪解宋帝远国文章疑问，解答风物，文馆任译，进出如等阶贵官。
素姬郡主率异宾轩馆内高丽众人迎听旨意，虽宋帝附言，若思故土，也可雅拒淹留宋境的恩赐，不日与特使八贤王一起赴水归程，回往高丽。
素姬恭行颔礼，谢答恩典，接下赐权，表明崇爱大宋之心，愿意停留年许时光。允准选留崔光浩与精诚随侍共居，饱览上国繁荣，以期归国后信赖和盟，更坚守与宋盟定。
崔光浩随侍郡主，亦诚领君恩，并亲自整礼相送，将宫官人马妥善送离。
这已是黄昏时分事情。待夜幕垂风，汴梁笼月，二人卸去华饰，素衫淡裙，曳如玉花。
崔光浩走到素姬身边，手中有一封密函，雪纸折合，血蜡滴印，以做秘密记号。
“素姬。”他沉慧凝思，心意曲折，静激心谋，沉吟片刻后望向恋人眼睛，“若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假如庐州之事确实由我有心作为，一定果决漂亮，不会弄出什么‘杀人十字’的破绽。”
素姬回想起死去的两名皇子逆反天伦、心狠手毒的荒唐往事，再思庐州夜宴上，崔光浩那一记临发收手的夺命剑，微微一笑，眸色沉静。
“现在的状况，即使结案国书送到高丽，真相几何，对朝堂变势来说，也并不重要了。”崔光浩展开密函，微微颔躬，亲密爱姿之中，隐含两人避不开的身份漩涡、名权交锋。
素姬乌发如瀑，染月轻飞，抬手轻按情郎掌心，就他手中观看秘文。
她默读故国新讯，轻抬眼睫，目流清光看向远夜，“没有雅拒大宋留下我们暂游风物的恩典，看来正确。”
庐州血案中，包拯曾错判他们二人是凶手。其实若是如此，那实在太明显，恐怕轻易到不了包拯所说的局面，“太子与七皇子都死去，按世系承继王位的，便是素姬郡主了。”
高丽国中微妙风云，大宋之人如何知道？如若真被他们把握，这和盟也变得惊险透明，实在令人不安了。
当今高丽王上年岁虽高，性情仍肆意豪雄，半昏半慧，是已有暮年糊涂的曾经雄主。他续封的妻族是高丽新起势力，凭征灭高丽四边零散部落渐次崛起。
其族又颇奉高丽国古祀巫风，称神称圣，高丽普遍坚信沉迷，王上更不例外。他又贪恋颜色，揽纳其族娇娘，累年倚重，势力已成。
素姬与大宋和亲之事，王上一力促成，使崔光浩心如刀割亦无法回旋，两人情爱天缘陡转才走到如今。
素姬思虑着国内大促和亲的势力，正乃父王这新封倚宠的妻族，那名美后早有龙孕，消息未明时素姬便已涉水入宋，折腾到如今，密函已送消息来了。
“是名男婴。”崔光浩身为高丽礼部尚书，没有盘错势力是不可能，这点素姬向来知道，两人无所疑瞒。
他们若有心做些什么，高丽皇子出事便不会如此粗糙，这当真是因崔光浩爱君忠国，不能滥起杀戮，而素姬不认为徒劳杀戮有何伟大，本心如此所想而已。
不过，如今的状况……
素姬再观密函，“这新生的皇子落地获封，得入序齿，父王又添儿子了。”
虽然高丽国皇女亦可承继，但若有男子，即使少幼，也天然排在前面，只要已封入序齿便可。
“落生获封，稍是罕见。”崔光浩政海沉浮，敏觉微疑，高丽国如今王妻一脉盘根乱结，风云易变，不能以滥战幻巫这般轻蔑视角看待了。
“光浩。”素姬早有弱症，又逢神功功亏一篑，为家为国意欲弃情和亲。也许天意难测，又有亡命血案，又有此刻免姻恩典，悲喜交加，福祸共倚，看来她又要做出选择。
她于大窗前赏景，轻倚花榻，目望星月。崔光浩立在身侧，兰树相依，心慧暗涌。
“趁此受恩留游大宋的便利，我们正好先不要回朝。”素姬声色冷柔，婉转含情。
崔光浩受她婉声提神，心思运转，目凝清寒，“两位序齿最高的皇子死去是事实。即使叙明案情，说出辽国主使，他们信不信却又两说。”
“信与不信，结果相同。”素姬微抬蝶睫，与崔光浩耳鬓轻贴，“我若以序齿皇女身份归国，与你的恋情又早不成秘密，几点事实串联起来，那么……”
她想到那名落地受封的皇子，父王虽然半有昏聩，毕竟统御高丽数十年，能有这般开恩，是因为对王妻爱顺不已，想要给予更多尊宠吗？
素姬微微一笑，“那么，他们会认为，不杀我的话，我就会杀他们。”
崔光浩缓折密函，又思及其上叙说，朝中数股势力暗中倾倒，都围绕这个新诞的皇子，大概已暗中拥为将来储君。
若是素姬归国……
“有冒失致使皇子异国身死，又有到人口中黑白难说的恋情。”素姬轻点崔光浩心口，又点自己心口，“那样的话，故国才会成为你我的坟墓。”
“……”崔光浩缓叹鼻息，神色冰冽，指尖慢搓密函雪纸。
“这一脉王妻幻巫势力嗜杀好战，大宋与高丽的盟约绝不会长久。”他语浸沉思。
“向上代追溯，前代高丽王君曾续娶他们一脉的美女，而那时……”素姬回顾往事，于自幼宫室熏陶、秘文注录间曾窥见暗涌，“那时，他们之中还有避乱离国的辽人，其中血脉千丝万缠，说也说不清。”
“辽国……”崔光浩一字一顿，淡咬文字。
素姬思来想去，她不喜欢随波漂泊，至死路再伤感流泪。半是天命，更是自择，她既已重启功力，又遇皇子凋零，眼前更有国内微妙变势……
“光浩，你说……”素姬轻抬指掌，环挡唇侧，向崔光浩如吻如诉轻语道，“我适合做女皇吗？”
崔光浩轻瞠眼目，隐约寒灼，看向自己最爱之人。
他蓦然想起初见时，那故国庭院中正是梨花飘雪，剑气飞霞。
他单膝跪叩，向冰雪娃娃般的小姑娘撑剑行礼，却忍不住逗她微笑，“郡主的眼睛像小兔子一样。”
素姬出世尊荣，形貌雅静，心却坦荡如雪。她曾借着爱恋的热切，向他坦承，“我爱那些东西，光浩。声色、幸福、痛快与享受……权与名，珍与宝。”
正因为极其了解疼惜她这一点，崔光浩此刻并不觉得惊讶。他早已盘思天意，血案落定，国势变化却难挽回，思虑前后，确实如素姬所说。
“无论我们杀不杀他们，那些人——都会来杀我们。”
“素姬。”崔光浩微微眯眼，密睫晦辉，又复凝定眼眸，柔捧素姬脸庞，怀抱相依，说着仿佛剑锋般带着寒光的情话。
“如果你想，我愿做你登上宝位的基石。”
素姬深望他的眼睛，展颜一笑，覆唇爱语，“那我们试试看。”
夜风稍凛，吹动楼灯飘摇，遥遥街市声影穿梭，大千红尘风雷隐隐。
素姬眼珠微动，思虑深流，轻提长曳如花的裙角跳下窗沿。
崔光浩爱握手掌，与素姬扣指相牵。素姬仍在琢磨什么，眼眸轻微明暗，如远星闪烁，复起凛丽清辉。
“光浩。”她轻踮身形，向她那静慧冰淡的情郎耳畔低语，“我来煮酒，你去请朴将军。”
崔光浩目光轻亮，侧头与素姬秘眸相接，心中思虑峰转，如乘破冰之水，送下无声谋略。
“好。”他神容未动，只是稍抿唇角。当他有所决断、冷慧敲定时，他就会做这个微小的神情。
连这细微的容色，素姬也喜欢。她爱他的所有，上至国谋奇武，下至凡尘举动。
两人轻分手掌，指尖互掠而过。素姬翩然转身，走向珠帘旁，向稍隔远处的随侍淡然吩咐，“准备酒器。”
她并不特意张望，只是眸含静光，似随闲吩咐。一阵轻匆步音，那边已有懂事的侍从忙忙准备。
崔光浩已转身走出华室，拐入静雅肘室。这是一间文墨静屋，崔光浩稍移灯火，揭墨展纸，悬腕书文。
素姬等待酒器奉上时，自会悄入此室，两人将斟酌文字，纸上排兵，以待要客。
时间实在不算晚。密函飞雪般来得及时，而此刻这星月笼罩的汴梁城，才刚刚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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