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的时候,又有一列小队来蛇穴搜查。
我缩在房梁上,旁边是被我揪上来的虺文忠。虽然在他的轻功面前我的就不值一提,可现在毕竟不同。
我在暗处骤然见光,想打哈欠,嘴刚一张开,突然被他一把捂住。
我们对视无言,又各自别过视线。
但许是上房梁牵动了他的伤口,血顺着衣袖往下滴,我眼尖瞥见,也赶紧捂住他的肩膀。
我们又互相看一眼,他慢慢收回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自己捂住了伤口。
于是我便也收回手。
小队很快离开,我第一个跳下来。看他们走远后我招手示意虺文忠也下来,可他动作一顿,血顺着指尖淌了出来。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一句话——男人不能说不行。
然后我便十分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要不要我上去帮你一把?”
我强忍着笑意,却忍不住语气里的揶揄。
虺文忠没有说话,干脆利落的跳了下来。
他的轻功的确很好,即使伤的这样重,落地时仍是轻飘飘,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瓷砖上的灰尘都没扬起多少。
我实在是很佩服他的轻功。
“何必呢,”我不咸不淡道,“伤口崩裂了多麻烦。”
他倒是好脾气,也没理我。
经过昨天晚上那么一轮折腾,他已经是灰头土脸,再不是当时在凉亭里言之凿凿的模样了。
额上碎发黏成一缕一缕,肩头被我胡乱狠手系死的扎带上透着血色,而他的脸色倒是比衣服还要白上几分。
可即便如此,他的眼神仍是灼灼的烫人。
“好了,不说没用的了。”
我一边收拾床铺上的零碎物件,一边头也不回的对他说。
“昨天晚上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我事先说好,无论你选哪个,我都不会干预。不过送佛送到西嘛,你要是想痛痛快快就这么彻底离开,那我就一路送你出大杨山,要不然送你去青州也行。总之就此一别,我们再也不用见了。但如果——”
我把收拾好的零碎捆成一个小包裹,转身丢进他怀里。
“——但如果,你对老主人的大计实在念念不忘。”
我只是意味不明地笑。
“那我这就传消息回去,就说你被我劝说之后开窍了,投明了,愿意回去做牛做马,命也不要了。”
这话听来实在讽刺。
而他虺文忠又是怎么说的呢?
“昨夜你我话未言明,你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提着包裹,明明语气那么认真,却偏偏透出一股狐狸的狡黠来。
“大计究竟是什么大计,竟让你连自由夙愿都可以舍弃,哦不对,是可以暂滞一旁,两处犹豫。”
“蛇灵建立之初立誓反武复唐,所以是反武?”
我笑。
“武皇不值得我牺牲去看看这大好河山的机会。”
他又问。
“蛇灵元老多是李唐遗族,那是复唐?”
我又笑。
“可我也不姓李。”
“不姓李,也不姓王吗?”
“再下一句,是不是就要问我姓不姓萧了?”
我摇摇头。
“难不成我就不能只是个被捡起的无父无母无来处的孤儿,我就非得有什么要困住我一辈子不得解脱的深仇大恨不可吗?”
他眉头渐渐落下。
“那你为何犹豫不决。”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的话,那就当我是忘不了老主人的恩情吧。”
我勾起嘴角。
“忘不了他救我们姐妹性命,给我们名字,给我们吃穿,也让我们杀人,成为永远无法摆脱蛇灵的一把刀。话本子里,不都是这样的吗?”
话本子,的确都是这样的。
被好心人救命,从此以后就要做牛做马来报答。哪怕做的是无情无义的事,哪怕要当的是个刀尖舔血的杀手,哪怕是整日杀人也要担心被杀。
话本子里的确都是这样的。
可是,如果他当初收养我们本就是另有目的呢?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希望我们供他驱策,为他而死呢?
我为什么生来就该为某个人而死?
难道成为他袁天罡手中一把冷血无情不得自由的刀,会比被武皇诛杀来的更痛快吗?
杀人,杀敌人,杀自己人,杀道不同者,杀无辜清白之人。
最后是不是就是我们自己?
所以他袁天罡对于我们姐妹来说到底又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毁了我们一生的推手罢了。
虺文忠细细打量着我的神情,许久,他道。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心话。”我说,“可如果非要说个理由的话,那么,就是我和老主人有相同的想杀的人。”
“你要杀谁?”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就想要谁去死,”我意有所指,“想要一些人死,往往就是想要另外一群人不死而已。”
他了然道。
“是为了你妹妹。”
我摇头。
“那我们干脆跑了不就好了。”
他又猜了个空,可神思一转,他忽然回过神来。
“蛇灵之内派系纷争,敌对者死,异心者死。可一路发展到今日,哪怕是同心戮力的兄弟姐妹,也免不了任务失败要被灭口的结局。”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
“肖清芳篡权自专,残忍冷血,自她夺位以来,死于她手的蛇灵众人并不比朝廷要少。今日你我厌弃蛇灵,归根到底也是厌弃肖清芳背信弃义。而老主人若要掌权,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她肖清芳!”
“你之所以在逃离蛇灵和留下帮助老主人之间犹豫不决,是因为肖清芳一死,你也没有一定要走的理由了,是不是?”
“就算是吧。”
然而我又问。
“可你我这样杀人为生的刽子手,现在说什么信仰道义,什么为了旁人求生,难道就不觉得可笑?”
“你觉得可笑?”
他反问,嘴角却噙着淡淡笑意。
“可你明明也说,即便污泥缠身,无可奈何,也仍有心中道义不变。”
我噎了一句。
……还真是耳熟哈。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会折在自己的话里两次呢?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所以,”他又说,“所以即便你我是手上沾满了鲜血的杀手,可如今坚守心中义理,要为蛇灵中同心的兄弟姐妹抽刀,也并无丝毫可笑之处。”
“……是么?”我反问。
“昨夜你自己明明也是泥菩萨过河,却仍愿施以援手,救我一命。难道你觉得救我一命这件事也很可笑吗?”
我不说话。
“还是说,就算你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不可理喻,但也还是坚持要做呢。”
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透着虚弱但仍爽朗坦荡。
“既然依着心中所愿所做之事都是清白,那又何必囿于身份成见自寻烦恼。既然心中所愿皆为行侠之事,那无可奈何的身份便不能成为束缚你的理由。昨夜在山谷时你对我说人生来皆有自由之心,可自由不只是脱离蛇灵,随心所欲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由。你既然想要无所束缚,那么依照心意行事,也是自由。”
我喉间哽塞,想说话,却几次绕在舌尖不能张口。怔愣许久才突然反应过来,随即笑着打趣。
“我从前怎么没听说过闪灵的嘴上的功夫比打架的功夫还要厉害?”
我站也站累了,干脆给自己倒了杯水。清凉的水一下肚,头脑立刻清醒了几分。
“别说那些不相干的了。你我现如今前路茫茫,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我又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你猜的没错,老主人的大计的确是反武复唐。我不愿意参与,是因为和武皇的仇恨并不值得我和妹妹为之流血送命。哪怕计划天衣无缝,我也是一点险都不愿意冒。所以若有机会,当然是跑得越快越好。”
“可昨夜,你在总坛和他们说大是大非面前不能苟从。当时我想,我想也许在我心里,也是偶尔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想要做些不被命运安排的事情。”
“哦,是吗?”
虺文忠喝了一口水,笑着看向我。
明明转走的话题又被我自己三言两语绕了回来,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也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却也无可奈何,干脆就这么继续下去。
“是啊。”我点头。
“你那番话勾起了我心里那一点不甘,不甘一辈子只被命数支配,不甘明明心中明白是非黑白,却依旧随波逐流,只知明哲保身。所以你说得对,离了蛇灵的自由是一回事,可我也的确还想要另一种随心行事的自由。”
随心行事的自由,天地逆旅间身随意动的自由。
我低头勾起嘴角。
说罢,我站起身,几步走到他身前,定定看向他。
“多谢师兄解惑,那么现在,就该谈一谈你的困惑了。”
“蛇灵内部被肖清芳搅的一团浑水,你不忍昔日信仰被她践踏,再加之与武皇有血海深仇,因此定然要和老主人一道携手,达成大计。可我们都知道现在的老主人手段卑劣,你又有自己的道义坚持,自然不屑与他们为伍。”
“所以,师兄啊。”
我笑眯眯地俯身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要怎么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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