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他重复了一遍我的称呼。
“管那么多呢。”
我说。
“我也管剑灵叫师兄的。我们都算袁天罡弟子,虽然可笑昨夜才是第一次见,但辈分不本来就是这样么。”
在我提到剑灵的时候,他似是回忆起什么,没有说话。
“别愣神呀。”我又说,“刚才问你的还没说呢。你到底要怎么选?”
虺文忠没有回答。
方寸之间,我与他相视无言,各怀心事。
“我是李氏子孙。”
他缓缓道。
“武氏灭门之仇,如何能忘。我虽不能协同蛇灵篡夺李唐江山,却也该为我父母,为那三千冤魂报仇雪恨。”
“我知道你有血海深仇,可报仇是一回事,如何报仇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道。
“你既然知道这义理何解,那便按照心中所想去做,若是哪日行至路尽,回想此生所作所为无怨无悔,那便不算辜负。”
“父母对你有期望,你昨夜的所作所为便已经证明你已经承担起了他们的期望。你有血仇要报,你却没有选择用龌龊手段报复,这也是对得起你的父母。”
说到这,他的眼神忽的一暗。
“我如何对得起父母。”
我顿了顿,忽然道。
“文、忠——”
他抬头看我。
我继续道。
“父母给子女取名,其中所含的就是对子女一生最深的盼望了。你叫文忠,文么,看不出来。可忠之一字,确实很配你。”
“旁人愚忠愚从,实在不堪为一个忠字。而你忠于心中道义,即使面对的是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人,即使生死关头,也决不背叛。昨夜围杀你时我还觉得你的名字像个谥号很不吉利。可现在想想,忠这个字,你确实当得起,没有辜负对你满心期望的父母。”
“文忠之名,确因东汉大儒朱穆的名谥。可文元先生死守善道,我又如何?”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
这是朱穆的诗。
我一字一句背着记忆里本该模糊的诗句,而虺文忠慢慢看向我,
“——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揽,饱则泥伏。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
自甘堕落的鸱反而嘲笑凤凰毫无德行,可凤凰自有其所思所想印证在其所作所为,自然不必与鸱为伍。
“你昨夜字字句句,已经与鸱鸟永诀。”
我迎着他的目光道。
“所以你父母的厚望,你确实没有辜负。”
现在就轮到他虺文忠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他道。
“文忠谢过师妹指点。虽然昨夜所说发自内心,可论行事之心,却并不如师妹心中澄明。”
“呀。”我无所谓地摆摆手,“真客气。”
此时大杨山深处的某处小小蛇穴内,我与虺文忠相对而立。
山中日迟,此刻方有几缕微光透过高不可攀的山顶洒在这间破败茅草屋外,天光乍见,纵使林雾深重,也仍是照清了前路,在一片凄寒的草木中隐约露出些许出山的路径。
天已经大亮,现在我们终于谈到最开始的问题。
“现在看来,我们是都不会撒手不管了。”我语气故作哀怨,心里却较昨夜轻松不少,“说吧,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我愿意跟随老主人。”他说,“无论外人如何看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便足够。”
“那以后呢?”我又问,“杀了肖清芳,保住了剩下的蛇灵兄弟姐妹之后呢?”
“那时……”
他顿了顿。
“那时我自会亲自同老主人说明。”
我轻笑一声。
“反正我是会想办法跑的,不管是死遁还是什么,反正能跑则跑。大侠做一次就够了,为之去死却是万万不能。”
他倒是没说什么,听了也只是笑。
于是此次商谈过后,我们敲定计划,一切按原计划行事。至于他这场风波,便由我书信一封传递消息回去,告知袁天罡,闪灵已被我说动,要同谋大业。
我原计划奔赴青州,而虺文忠仍要在大杨山徘徊,伺机而动。
我们在蛇穴外的山崖下分别,我背着小包裹乘着快马,虺文忠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病殃殃的样子。
这一别便不知何时再见,虽然相识不过一夜一天,但却已如故人。
“你到时候若是也想要走——”
我看了看他。
“我会帮你。”
他还是没有决定,不过却抱拳道:“多谢。”
我笑。
“救你一命,当然要谢。”
他也笑,一双眼睛只有在笑的时候才迸发出一点算得上狡黠的神气。
“可文忠还不知道恩公姓名。”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恩公”二字是那晚我的原话。恰好马匹乱动,他立刻帮我拉紧缰绳。
“血灵姐妹,小梅小凤。”我恹恹,“是不是听起来很是俗气?”
他摇了摇头。
“梅有铮铮傲骨,凤凰翱翔九天。哪里俗气?”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
“说你嘴上功夫厉害,到还真是能说会道。这么普普通通的俗气字眼也能让你说出个道理来。只是就算你说出个花来,我的父母也没有给我取这样的名字。”
虺文忠了然:“老主人择字自有他的道理。只是不知令尊令堂为你择了哪几个字?”
我微微愣神,脑海里瞬间闪过安宁幼时与人相处时的只言片语。那时日子平常无风无浪,小孩子间交朋友,也曾有人这样问过我。
【那么,令尊令堂为你择了哪几个字?】
我愣了一下,握紧了缰绳,怔怔看着他。
晨光透过树叶间隙星星点点洒在我和他的身上,此刻一切悠闲,就好像谁都没中毒被追杀,也谁都没满腹心事前路迢迢。
就好像我们不是蛇灵的杀手,就好像我们都还没家破人亡,人生处处风平浪静。
可是不是的。
我们有一样的仇恨,有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力所不及。
我们活在风浪里永远无法靠岸,所以这样给人误以为人生平静的假象的对话,也本就是不该存在的。
也许,我们曾说过什么真心实意的两语三言。
可是此时你我命悬一线,前途渺茫。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因为就算相识,也不过一夜而已。
可我又想。
一夜而已,已经足够交心了么?
“这是我本名。”
我淡淡道。
“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虺文忠,但愿此行你我都能得偿所愿,你多保重,我们……我们洛阳再会吧。”
说罢,我策马离去。
马蹄声掩盖住了身后之人一切絮语,可我本来也不想再听。
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起昨夜临行前妹妹对我说过的话。
她说,你一定是疯了。
是啊。
我突然笑了起来。
一个冷血杀手轻信旁人言语便心生敬佩,愿意舍命相救。
一切计谋底细和盘托出,哪怕对方还依旧对旧主顾念恩情。
一夜长谈彼此解惑交心指点迷津,甚至可以透露名姓来由缘故。
所以我这一夜到底做了什么?
我笑,无声大笑。
我好像……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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