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桃李

一道闷雷响起,不久天穹落了稀稀拉拉的雨,费力地敲打着屋檐砖瓦。

“先生,好久不见。”

皇帝垂眸时倒很像一个虚心待教的乖巧学生,两人零零散散地闲话了几句,相顾无言。

朱翊钧慢慢地蹲了下来,自此君臣平视,目光滚烫。

“都是些习武的粗人,也不知轻重,没弄疼你吧。”他伸手想把他颊边的一绺乱发别到耳后,被对方条件反射地一偏,错了开来。

朱翊钧脸上看不出表情,停在半路的手很自然地继续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衣襟,轻声道:“你……就这么怕朕?”

“没想到皇上还是找到了臣,”张居正跪在地上,几乎是自嘲地笑了,“所以是又要把臣关起来吗?”

朱翊钧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你终于记起朕来了。”

他攥着衣袖,垂首不语。

入眼的是他笔挺的鼻梁,温和的眉目,此刻带着点诉不尽的恼意与委屈。

彼时相见,千言万语化作泥牛入海,先前过了多遍的措辞,悉数碎成千片万片,竟是一个字也拾掇不起。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没变。朱翊钧不由得心下一动,“你如今想必是对朕恨之入骨了吧。”

“臣先前得皇上厚遇,是臣之幸,而后失忆,抄家,遗骂名于文墨,后续种种,也坦然受之。”

“你不必说这些漂亮话。”似是再也抑不得,朱翊钧突然冷笑一声拽起他,两人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也没管他的反抗,用力往榻上一按。他不断推挡的手交叠在两人之间,又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皇上,别再执迷不悟了。”

挣扎间领口大开,露出大片苍白脆弱的脖颈。龙诞香的气息让人迷离,湿热的吐息扑在薄薄一层皮肉上,犬齿尖利,将咬未咬,只是浅浅摩挲,似是将猎物迫到穷途末路后的恶意挑弄,激起身下人难以抑制的细微战栗。

“朕情愿如此。”两人挨得极近,皇帝修眸黑亮如漆,眼里是隐忍的**。

朱翊钧顶上他的腿心蹭了蹭,他本能地拢上腿,又被握住膝弯,打开成一个更大张的姿势。

“不要……”他眼圈已经红了,声音有些颤抖。

似乎是被唤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想要挣开覆在自己身上的人,可这反抗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倒好似一尾涸辙之鲋在做濒死前的徒劳挣扎。

“朕问你,”他按牢张居正,呼吸越发粗重,只能强行压下业火,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你可有悔。”

又是一弧银白的闪电跃过夜色,天裂开道口子,刹那间照亮整座宫殿。随后飘风急雨骤至,宛如银河倒泻。

朱翊钧原本以为他又会正气凛然地说一通九死亦不悔的大道理,没想到他只是声音很轻地吐出一个字:“有。”

他似是难以置信,怔然道:“你、你说什么?”

“早知如此,臣……臣就不该做皇上的老师。”

假若会是这个结局,他宁愿不要有开始。

朱翊钧的眼神仿佛突然间暴戾起来,但也只是一瞬,压住他手腕的力气也不自觉地多加了几分,后悻悻说道:“君王之命,不可违抗。”

对方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先生施教,弟子是则,皇上如今这般,是臣教导无方。若做了错事,是臣教之无策。”

“秉政十年,朝廷事无论大小悉决于你一人,藐视皇权践踏皇恩,更生异心,你还有何可说?”

他滞了几息,旋即一字一句道:“逾矩,从未有过。异心,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若臣纵容皇上懈怠政事,以至百官人人自危,公务结以私情旧怨,纲纪废弛,则有愧于先帝亲嘱,有愧于天下百姓。”

“朕不想做你的提线木偶。”朱翊钧闷闷道。

“钧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张居正挣开他已经有些松动的桎梏,伸出手,迟疑许久,最后还是摸了摸他的头,“钧儿是我的学生,不是提线木偶。”

这个称呼实在是流落在太过零散的记忆里,久远又陌生,难以寻见。数年光阴譬如瓦上霜黄粱梦,忽而唤起,让朱翊钧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似乎愣了一下,“你不恨我?”

张居正没有回答,而是说道:“皇上可还记得,很多年前,先皇将皇上带到臣面前的那一天。”

“张先生,这是本王第三子,年纪虽小,却也算机灵,还望先生不要嫌弃。”父王将他的手交到了眼前穿着官服的人的手里。

那人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又柔软,“臣拜见世子。”

张先生的声音真好听,他也懵懵懂懂要作揖,被张先生止住了,“折煞臣了。”

他只是执拗道:“我向先生行拜师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张先生将一只白玉吊坠塞给他,“这个送给世子。”

小小的一块玉,雕了只栩栩若生的乌龟。

他记得先生的笑很温暖,但长大后的他好像就再也没见过了,宛若零碎的吉光片羽,刹那间冷冷湮灭。

“请皇上让臣归乡守制。”他又想起当年先生无比卑微地拽着自己的袖子,一次次伏首乞求,辛酸之情难以言表。

而他只是自私地答道:“先生亲承先帝付托,辅朕以冲幼,朕倚赖甚切,实是也一日不可离,准过七七,不随朝。”

望之如长松的背影好像有一瞬间佝偻下来。

后来,他与王氏大婚。是年二月,嘉礼备成,普天同庆,他看着先生受命主持婚典,念着吉辞,形容枯槁,礼服下是一身重孝。

后来,他发现自己虽为帝王,却束手无力。

再后来,他抄了先生的家,罢了先生一手提上来的接班人与助手,黜了先生倾尽心血的新政。

“臣少受父师之训,人臣之道,秉公为国,不恤其私。君是君,臣是臣,自古以来泾渭分明,臣也心清。但是在臣眼里,皇上永远都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是臣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人皆有私,臣也非圣贤,皇上对臣不满,臣也明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皇上从来都不信臣,也不愿意听臣辩白呢?”

朱翊钧现在才明白,他自始至终都不是说漂亮话。虽偶有盱衡厉色,但如此一颗赤忱的真心摆在他眼前,包容他,关心他,他却视而不见,恩将仇报,将那颗真心践踏入泥沙。

他的先生太好,好到现在回想起先前的胡搅蛮缠,将他拘在宫里肆意泄恨却对外宣称元辅早已病殁于万历十年的那个夏天,心就千锤万凿似地疼。

他从来不管先生实在受不住了才会发出的求饶,甚至变本加厉。他还每天都把朝中的弹劾一一念给先生听,其间部分诋毁鼓噪之言不堪入耳。先生一开始还会无声地流泪,还会挣扎,到后面只是彻彻底底的麻木,归于沉寂。而他的心里,却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快意。

“你那好下属曾省吾,丧家之犬罢了。不过他还挺有自知之明,今天辞职离京了。”他从从容容地衔住他的唇瓣,语调可称得上是阴阳怪气。

先生的鬓角好像浸了场瓢泼大雨,彻底湿透,瞳孔有些涣散。唇微微张开,滞了片刻,又死死咬住,未发出任何声响。

“忍什么?为什么不叫出来?先生现在哪像一国元辅,下次是否要朕教人搬一块镜子来,好让先生仔细瞧瞧。”

十年相业,栋朽榱折,浸微浸灭。

这就是他的学生,回报他的。

先生微阖的眼眸里载着落了灰的断壁颓垣,掀不动一点生机,任由自己将他压在身下,一件件褪下他的衣服,心如死灰。

无父无君,无家无友,如水中之月,空里之风,他已是一无所有。他还能奢求什么、期待什么呢?不过是衰朽残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

纵然有再多放不下舍不了,也无济于事。

偏执,病态,强行索取,仿佛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侵犯可以羞辱到先生,非要不信邪地想磨尽他所谓的文人傲骨,弯折他不屈的脊梁,让他毫无保留地去接受自己。

真是如此?

是了,只是泄恨吗?他难道真的不想要他吗?

少年时的联翩绮念,到现在只是分毫不减。这是不管是当下还是几百年后,都不可能汇成笔墨的情意。

是恨还是爱,亦或是爱恨交杂,自欺欺人。

他大抵是病了吧,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对不起真的很阴间(滑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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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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