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云渡，春暖钱塘。
夏走秋至，冬去春来，云渡山上的莲池终年沉寂，钱塘湖东岸的那池绿荷，在经历了某个末夏夜晚那次美得惊心动魄的、轰轰烈烈的绽放后，也随着夏季的离去而渐次凋零，只余下东倒西歪的枯败残梗。
一页书静静地站在荷塘前，静静地看着这片枯败的荷塘，抬起的右手，指尖微蜷，用力，摁在自己的心口。
一朵纯白色的冰莲花渐渐浮现于识海，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无数的画面，有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次第映现开来。
他看到他的小莲花为了救人，残忍地拔下自个儿身上的花瓣入药，弄得自己遍体鳞伤，看到满池白莲在本该盛放的夏日里，一天天枯萎、凋零。
他看到那个夏夜发生在荷池中的那场战斗，看到那个黄衣黑发、背负布袋的清俊少年，脱掉衣服跳入池中，将昏迷的小莲花从池子里捞起，又将他带走。
他看到那个末夏的夜晚，黑发少年带着伤痕累累的小莲花回到这里，看到满池枯萎的白莲在一瞬间恢复勃勃生机，疯狂怒放，看到月光的映照下，清澈的池水中两条交缠的身影。
闪放的画面终于定格，最后，呈现于佛者脑海中的，是释迦树下，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黑发少年，被锁链牢牢束缚于身后的手中，紧握着的，那片雪白晶莹的莲瓣，以及少年看向自己的眼瞳中，流露出的，平静而释然的目光。
一页书读懂了少年的那道目光——
是尊重、信任，亦是……交托。
生死相托。
“前辈！”
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闻，却偏又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软软糯糯的声音，有些轻，有些怯。
激动、喜悦、疼惜、苦涩、欣慰……声音入耳的一刹那，佛者只觉心中百感交集，似有千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强压下心头激荡的情绪，一页书缓缓转身，半眯起眼睛，看向眼前不远处的少年。
清晨的阳光穿过林叶的间隙，洒在少年的身上，融融的光，给他的白发和素衣镶了一道柔和的边。
一如迎着朝阳初绽的白莲。
一别……经年。
小莲花的个头儿明显窜高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些，明明还是自己当年熟悉的模样，佛者却惊觉，少年的眉梢眼角间，多了某种他不熟悉的东西——
他不知道该称这种东西为什么，经历，或者成长？
是的，小莲花的脸上，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成熟与沉稳。
他的小莲花，长大了。
“一页书前辈！”
馥郁的莲花香扑面而来，眨眼间已至近前，佛者条件反射般，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就像当年云渡山上他们初别重逢时那样，想要接住这朵不管不顾扑入自己怀中的大莲花。
然而这一次，佛者伸出的双手，仅仅空搂住一抱荷香。
因为快步冲到自己跟前的少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八爪鱼似的黏附在自己身上。这一次，小莲花只是轻轻地虚拥了一下他，就主动脱开了他的怀抱，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长身站定。
有些尴尬地停留在半空的手，在片刻的犹豫后，沿着少年的肩头上移，捋着他柔顺的发丝，习惯性地，抚向少年的耳后。
在那个位置，本该有两片洁白晶莹的狭长莲瓣，每次，在佛者的抚摸下，都会猫耳朵一般地直直地竖起，泛出漂亮的浅粉色。
然而，佛者的手指，再一次，落了空。
小莲花的耳后空落落的，哪里还有本命莲瓣的踪影？
先前定格在脑海中的，浑身染血的黑发少年被锁链牢牢束缚于身后的手中紧握着的那片雪色莲瓣再度浮现在眼前，一页书蓦然想起——他的小莲花，已经没有本命莲瓣了。
那两片等同本体，与他身心相通、血脉相连的珍贵莲瓣，一片，用来救风采铃，另一片，给了崎路人。
长叹了一口气，佛者的手指一路往上，最终，停驻在少年头顶，那个小巧精致却已有些斑驳褪色的莲花冠上。
一页书记得，这是他亲手给他做的莲冠。
他耐着性子给他梳头，给他戴上这个小小的莲花冠，一次，又一次。
现在，那头曾经令佛者头痛不已的，肆意飞扬的乱发，被这只小小的莲冠，规规矩矩地绾在头顶，又从脑后垂下，整整齐齐地披在肩背上。
就像他每次给他梳完头后的模样。
佛者垂下眼睛。
他任性淘气的小莲花，那朵喜欢披头散发不穿衣服在云渡山上到处乱窜的小莲花，那朵喜欢有事没事就扑进自己怀里黏在自己身上的小莲花，现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就像……他一直以来，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看到小莲花现在的样子，他会觉得……心底那么悲伤，那么难过？
“前辈，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吾回来了！”
惜别数载，各经生死，如今再度相逢，恍如隔世，两两相望，四目相对，本该有千言万语，却仅仅化作一句“好久不见”，再没有半句多余的关心与问候。
只因，他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他在哪里，经历了什么，过得好还是不好。
他也一样。
——“现在，前辈您的身体里，有我的妖心；我的身体里，有前辈的心头血。”
——“以后，就算前辈您离开云渡山，不管您走到哪里，不管相距多远，素还真，都可以知道！”
——“前辈，您以后，再也丢不掉我了！”
——“丢不掉，您的小莲花了！”
这些年，这些日子，他和他，他们，其实，一直都……在一起。
抚弄莲冠的手指，温柔地滑过少年光洁的前额，在他眉心的额红上轻轻描摹，在他独特的漩眉和纤长的眼睫上反复勾勒，似是想要把眼前的人，一点点，揉进自己的心里。
“前辈，您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温温软软的声音，亮晶晶的眼瞳，小心翼翼的试探的口气。
“嗯？”佛者有些不舍地松开手，迎上小莲花期冀的目光。
“就是……”小莲花仰起头，身体略略前倾，将自己的嘴唇，贴近前辈的耳侧。
这一次，他不需要再踮起脚尖，不需要再脱掉鞋袜，踩在前辈的脚背上。
“什么！”
“你要吾亲手剖开你的心脏，取出你的妖丹？！”
“前辈，您知道，他是因我而死！这是我，唯一可以救他的办法！”
“可是你已经没了本命莲瓣，你的妖心也已经给了吾，你知道再失去妖丹，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少年的目光，澄澈而坚定。
佛者深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认真地，看着他的小莲花。
他们渡尽劫波，历经生死，久别重逢。
他的小莲花，他娇气怕疼的小莲花，在见到他后，要他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让他帮他剖开心脏，割断心脉，取出妖丹。
只为了……救那个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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