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某位诺德人离开,独自去做更重要的事情,马科里奥就很少接受别人的雇佣。他在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排查,搜刮每一个能叫得出名字的山洞和墓穴。马科里奥发现自己有收集的癖好——收集与松加德有关资料:一行埋藏多年的诠释,一纸逸闻,一则传说。他像读一首诗,背诵一则咒语那样,从来不去琢磨哪怕是其最浅层的含义。“没人能从松加德回来。”马科里奥缓缓读着,觉得这句很美。
到了晚上,他们停在一个废弃的哨塔。尸鬼栓好马,又搭起起帐篷。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你是……?”
尸鬼沉默不语,苍白发青的手翻动烤肉。羊排滋滋冒油,火焰跳动得愈发激烈。
“好嘛,你不愿说就算了。我叫马科里奥。”
这副带着面具爱理不理的态度勾起了马科里奥不太好的回忆。他微微提高声音:
“白漫城门口,我看到你拿出黄金龙爪。如果我没记错,上次我见到它还是在河木镇杂货店老板的桌上,你从哪弄来的?”
“我偷来的。”尸鬼回答。长时间没说话,它的声带有些嘶哑。
“你是小偷?我还以为你是尸鬼呢。”
“……”
羊排熟了,马科里奥从尸鬼攥紧的手里拿过一串,头都懒得抬:“我知道你是尸鬼,不用装了。本来也是打算好人做到底,你帮我把东西送到裂谷城,我送你回墓地。”
“我不想回去。”
“你不是还没帮我把东西平安送到裂谷城么,我管你去哪。你爱去哪去哪。”
此处山野,远远地传来野狐叫声,断壁残垣间有灼烧痕迹。飞龙曾在此盘旋。借着火光,马科里奥看到那双眼睛,像结冰的湖面,又盖上厚厚一层霜雪。他似乎见过这冰雪消融的样子。
斯人如彩虹。
第二天醒来,马科里奥发现帐篷空了。一行脚印平稳规整,几步之后就进入了坚硬的土路,消失了踪迹。
四
它在极光下醒来,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前进,步履蹒跚,浑身死气,姿态和那些寻常尸鬼一模一样。
它甚至无法为走得舒坦些稍微绕一点路。沿着直线前行,穿过石子路,淌过河流,从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挤出来。它身上的布条和绷带被长了刺的灌木枝条刮掉,皮肤被划出了一条条伤口,像纸一样被裁开,但细长的伤口没有流血。镶嵌在马瑟中央、铺满银光的小山丘,几只狼仰天嚎叫。它们看了尸鬼一眼,丝毫不感兴趣,吸着鼻子就挪开了视线,竖起耳朵关注灌木丛中野兔的动静。尸鬼蹒跚前行。它听见一些声响,窸窸窣窣同样有人在灌木丛中呆板地前进。谁的骨头碎了,叮里当啷滚动。
极光变换着颜色,流光溢彩。尸鬼记得,这是光幕的褶皱。
五
这些年有不少盗墓贼,人,莫,等等。不需要什么智慧,尸鬼就能从尖叫和争斗中明白自己与阳光下的生物并非同种,而是仇敌。尸鬼应该远离人烟。但是,直觉,那个让它逃出荒瀑古坟的直觉指向了一种模糊且温暖的东西,隔着一层又一层时光幕布,那是多少年前?都是无关紧要的——无足轻重。一个阳光明媚但依然寒冷下午,一簇腾腾烟雾。然后它果真看到了烟雾——携带灰烬余温的烟雾。往烟雾的方向走,往明亮的地方,白河顺流而下,岸边零落着被遗弃的帐篷,往有人的地方走。离开荒瀑古坟,尸鬼路过河木镇,被烛火吸引,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孩子们看了一眼就吓哭了。逃出镇子后,尸鬼捡到一副覆面头盔,便遮住了脸。再后来,它来到了白漫城。
尸鬼也见过别的尸鬼,它与那些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如果有,也是时间区别,早晚一样。灵魂已经抛弃它了,它只是一具迟早枯朽的肉身,甚至提不起兴致取个名字。这比雨手月的黄昏在烛炉堂喝酒,听冰凌断裂落地还要让人心生阴郁。为什么吟游诗人总喜欢在酒馆唱歌?太多的乐器声……如果这样就能增加欢乐的气氛……
尸鬼被控制着,沿直线走向未知的终点,脚步声越来越近,逐渐有其它尸鬼加入进来。一双双无神的双眼和四肢。尸鬼不由得疑惑,这些东西,也能意识到此时此刻夜空中流动跳跃的光晕有多美么?或者说曾经能够?
六
尸鬼和同类躺在一起,巨型尸堆,毫无生气。它能感觉到有无形的力量在周围蔓延,它还能感觉到月光像冰水泼在身上。它艰难地移动脖子,试图远离那潮湿发霉的土腥气,手掌却摸到了什么——冰冷的,僵硬的,黏黏糊糊。借着熹微阳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死人破碎的颅骨,流出暗红的胶质。它停止了动作,小心翼翼抬起头,环顾四周,它躺在尸体中间。数百、或者数千具尸体,五颜六色破碎的衣衫和躯干。
“喂,喂!”
亡灵法师有一下没一下地抛光手中的灵魂石,还有一个在熬制草药,剩下的拿着凿子敲敲打打,修补破碎的尸体。就连尸鬼都没注意到,有人在一片深蓝中爬行,蠕动着像条大肉虫。“喂,喂,你…”爬行的人抓住了尸鬼的脚。尸鬼猛地收回散乱的思绪,浑身一激灵。大肉虫拉下一点面罩,是马科里奥。
“你……”尸鬼的声音愈发嘶哑。
“你别动,我救你出来。”
马科里奥爬过来,用身体盖住尸鬼,挡住了施法时泄露的光线也挡住了寒风。亡灵巫师那边依然叮叮当当,有人哼起了歌。
“他们想把你们练成傀儡,赚点钱。谁胆子大到买个尸鬼管家呢……”
尸鬼能动了,它手足无措,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转而看向那边七倒八歪的亡灵巫师。
马科里奥顺着尸鬼的目光看去:“这些家伙成天和尸体打交道,脑子都坏了。”
“那你呢?”尸鬼下意识反问。
看不清楚表情。马科里奥说:“我确实想过卖了你。懂行的人都知道,你挺值钱的。”
一人一鬼趴在地上小心翼翼逃走。尸鬼被绊了一下,头盔掉到地上。它倒没在意,既然马科里奥已经知道他是尸鬼,这脸遮与不遮也没什么关系。当他们逃出赫根镇,当太阳升起,当马科里奥第一次见到尸鬼的真容——他眉头紧皱,面色苍白,神情复杂,一言不发。似乎被吓到了。尸鬼心想,这个红发法师没有他自己表现得那样见多识广。
七
前生(如果它能将生前称为前生)很多东西,它都忘掉了。影子一闪而过……看不清那么多张脸。它唯独记得,独孤城港口和风舵城都在北边,前者却是一座不冻港。
“我到底是谁?”尸鬼问马科里奥,他是不是认出了它是谁。马科里奥说,他认识全天际的冒险者。
八
“据我的经验,尸鬼确实有灵魂,只是尺寸比较小,差不多兔子那么大。这么说,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马科里奥这次回来就不急着再去探险了。裂谷城,那是一颗熟到流蜜的烂果子,但他毕竟还喜欢自己的故乡。他在城外有一座毛坯房,只需填充一些家具。一人一鬼做起木工,马科里奥频频因为尸鬼那张脸而走神。尸鬼问他在想谁,他总能编一些似是而非的来搪塞,但又忍不住泄露一些。
“我不认识他,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称号,很多很多称号,每见他一次他就多一个称号。”
“那个人总是在蜂与蜜雇我。雇佣兵有个约定俗成的条款,第二次半价。”
“好吧……我只能告诉你一些无关紧要的,那人总是戴着玛拉护符,但从来没问过我。也不知道带着玛拉护符是因为怕疼还是别的什么……”
“我很久没去蜂与蜜了。”
那人交了很多朋友。马科里奥不交朋友。
喝了酒的马科里奥胆子大些,会叫尸鬼傻大个。尸鬼渐渐也不在意了。无论他以为它是谁,它都是被丢弃的那部分。也许他也一样。
九
只是有一次,尸鬼责备他:“你还是这样口是心非。”
马科里奥脸色发白。
“马科里奥,你总习惯表现得像一个被动的人,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得不做。你我都知道并非如此。”
马科里奥脸上重新涌入血色:“你怎么突然说这么多话。”
片刻后,马科里奥杀气腾腾:“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原来你只是装得像块木头……我恨你!”
尸鬼挪开目光,“我说过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它小声嘟囔,“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这样对你。”
“怎样?”
尸鬼耐心解释。我不会把你丢在裂谷城,让你苦苦等待我,我不会让你给我背那么多东西,我不会不理会你的建议一意孤行……
你在想什么?马科里奥惊疑不定。或者说,你以为我是你的什么?除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从?然而,失望在马科里奥的一生中太稀松平常了。他很快压下小小的波澜,看着尸鬼死鱼一般毫无生气的眼睛,心中冷笑,马科里奥,你就这么爱和死人诉衷肠么?但这么想也太刻薄。随即他扬起鼻孔:“哼。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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