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方未晞。
正殿内的木鱼声与诵经声还未消失，宝云寺的厨房上空已经冒出腾腾白烟。
“跪了一宿，你若是不累就去帮忙端角子。若是累了就回去躺着，在这儿堵我是何意图？”季璋看着面前挡路的朝云，友善的假面要维持不住了。
僧人们的早课即将结束，届时为了维持通判夫人的体面，她就不能帮忙上角子了。时间一耽搁，只怕盘中角子早早就凉了。
“娘子！师傅们到斋堂了。”袁亭拿着托盘，气喘吁吁地跑进厨房汇报着情况，一时竟搅和了季璋蓄积增长的怒气。
季璋伸手将挡在门口的朝云拉至一旁，朝袁亭无奈道：“还剩二十几盘，你与灵素手脚麻溜些。”
“是。”袁亭利落地往托盘上放上几盘，然后迅速出去就空间留给了季璋与朝云。
季璋看着她许久，妥协般呼出一口浊气，生无可恋道：“眼下如你所愿了，想说什么就说罢。”还要指望她乱任采莲的视线呢，这火不能发。
朝云支支吾吾似是难为情，半晌才道：“···多谢娘子昨晚送的角子。”
春雨贵如油，昨夜的雨却如不要钱般下了一整夜。佛堂清冷，再加上昨日她穿得单薄，若是没有那盘热乎乎的角子，怕是今日能否站在这里都是问题。
“谁说是我送的？别怀疑，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郎君送的。”季璋仿若沾上什么晦气东西般，连忙摆手撇清关系。
“若是郎君遣人送来的，又何须让大公子来送？”朝云眼神清明，透露出绝对的理智。
季璋静默一瞬，底气不足道：“让他儿子去送，不是正好吗？”
昨日她提出朝云还饿着肚子，本想让灵素跑一趟做个顺水人情，促进她与苏轼的感情。没想到苏轼说灵素是包角子的主力，不能离开，就将可有可无的苏迈支去了。
朝云轻笑出声，并未辩驳，只道：“娘子的恩情，朝云记下了。”且不提苏迈来时衣摆处的面粉灰，若是没有旁的影响，谁家郎君会派自家公子给犯错的婢女送饭，还是刚刚才让自己失望的“恶毒”女子。
“···记得给迨哥儿道歉。”这小姑娘今日怎不好糊弄了，季璋面对这般油盐不进的朝云也没辙。
“那是自然。”
*
宝云寺外，苏家马车旁。
“多谢师傅昨日派人寻找小儿。”苏轼再次郑重地向惠思感谢道，其身后的苏迈拉着苏迨也朝惠思行了一叉手礼。
惠思双手合十颔首，脸上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万物有灵，分内之事罢了，小友不必如此客气。”光是早上的荠菜角子盛宴，已能感受到满满的诚意，何况还收到了苏轼给的一大笔香火钱。
“不仅是为了小儿，就算是为了杭州百姓，这也是本官应该做的。”苏轼道。
如今正值春耕之始，钱塘六井的修缮也进入尾声，西湖百姓的用水问题得到极大改善，也是时候来宝云寺还愿了。
“通判体恤百姓，真乃杭州之福。”惠思的眼里多几分真挚的感谢。
苏轼正欲将彩虹屁吹回去，却被姗姗来迟的季璋打断。她朝着惠思欠身行礼，“厨房内消耗的食材已经补全，师傅无需担忧后续采买问题。”
苏轼闻言看向季璋，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不知是在惊讶她的周全，还是恍然自己的考虑不周
苏迨从苏迈身边掩耳盗铃般挪到季璋身边，殊不知在场所有人都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昨日为了方便，他被迫与娘亲分开睡。眼下瞧见了，恨不得时时刻刻贴着季璋。
“苏大娘子有心了。”
惠思的眼神从苏迨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她的身上，似是为了报答她的用心，多指点了几句，
“世间万物皆有其法，过程虽不可知，但结果皆是早已注定。既来之，则安之，亦不失为一种好的活法。”
季璋虽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但那句既来之则安之，让她不得不怀疑这僧人似乎知道她为何会穿越到此，“师傅···”
“寺内还有诸多事宜需要贫僧处理，施主们慢行。”惠思直接开口打断，然后领着一帮小徒弟回到了寺内。
这师傅怎么说话说一半？难不成这兰因絮果，是她不能知道的缘由吗？
“娘亲。”苏迨扯了扯望着僧人离去背影失神的季璋的衣袖，将其拽出了神游之境。
季璋回神，瞧着已经先行离开的苏轼众人，连忙跟上，“走罢，咱们回家。”眼下人多眼杂，还是日后寻个空闲时机再来拜访。
*
马车摇摇晃晃地从宝云寺摇到苏府时，已临近午时。
“娘子！您可算回来了。”二宝翘首以盼，终是将季璋盼了回来。
季璋踩着马凳下了马车，瞧着她如此亢奋，不禁道：“发生何事了？怎如何激动？”
“我昨日便将百花糕做出来了，余妈妈她们都说好吃呢！想让您与袁娘子都尝尝。”二宝一副求表扬的傲娇模样。
余妈妈她们只是普通吃众，若是能得到自家娘子和袁娘子这俩做菜高手的认可，那才是真正高兴的事。
“娘亲，我们昨日还没吃到百花糕呢～”苏迨闻言撒娇道。虽说早上刚吃了一顿香喷喷的荠菜角子，但听到新奇的玩意儿又馋了。
“行，下午咱们就做百花糕，喂咱迨哥儿肚子里的馋虫。”季璋宠溺道。
“对了。”季璋倏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袁娘子今日休憩，晚膳让大厨房的人自行准备。”跟着袁娘子这么久，大菜不会做，随便做些应该不成问题。
袁亭为了找苏迨衣裳都划破了，再加上昨晚操劳了一夜，实在是过于辛苦。季璋本打算让她明日也休憩，奈何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故而只休今日。
“是。”二宝领命便往厨房跑去。
回到院落，亲切感扑面而来，将季璋强撑的身体防线打破，疲惫感席卷而来充斥全身。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虽只住了几天，但季璋已经对其产生了依恋。
“迨哥儿先去沐浴，美美睡个午觉后，起来就有百花糕吃了。”季璋将苏迨交给杜霜后，朝右偏房走去。苏过尚在襁褓，虽有乳娘在旁，不用季璋亲自带，但心里始终是记挂着的。
在之前的世界中，三十出头的季璋没有孩子，准备来说是没有亲生孩子。
不是因为不能生，只是单纯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无须承受生命带来的负重，却能欣赏生命的勃勃生机。
季璋进屋时，余妈妈正抱着苏过在窗边玩。瞧见主家娘子的身影，余妈妈连忙起身，“见过娘子。”
“起身罢。”苏过已经有三个月了，虽还坐不稳，但小手已经能乱抓了。
瞧见季璋的脸，细嫩的小手朝着她的脸不停做着抓握的动作，与苏迨求抱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她却没有宠溺苏迨般如他的愿，只是将手指搭在了小孩空虚拳里，随后感受到指上一紧。对上小孩如黑葡萄般的瞳孔，季璋的某个念头越发坚定——和离之时，她不会带走任何孩子。
在宝云寺，季璋明白了一个道理。苏迨能长成这般除了原主的教导，离不开父兄的榜样示范，而后者是她一后宅女子做不到的。在北宋这样的背景之下，他们日后肯定是要读书考取功名，她不能因一己私欲毁了他们本可以扶摇直上的人生。
“照顾好小公子。”逗了一会儿苏过，季璋便起身离开了。苏过瞧着门口消失的背影并未哭泣，只是呆望着，随后又被余妈妈的逗弄吸引去了。
回来的二宝守在门口，瞧见季璋出来了，连忙上前问道：“娘子，做百花糕的材料昨日已经备好，您能帮我瞧瞧还需备点其他的吗？”
“你昨日是如何蒸的？”季璋朝小厨房走去。
二宝挠挠头，憨笑道：“套用之前娘子教的牛乳糕法子，不过将糯米的量减了半。”昨日她出去游玩时，花了两枚铜板尝了尝小摊上的百花糕，有样学样减了糯米的用量。
季璋不知过程，但听结果只觉二宝悟性好。百花糕与牛乳糕的区别在于百花的清香。牛乳糕需借用糯米的软糯口感来增加绵延的牛乳奶香，而百花糕则不用，只须以清香为首要目的即可。
她追问道：“调制面糊的水是用的什么水？”想要让糕点中有百花清香，关键便在于这调制的水。
“用的花瓣汁。”提及此，二宝补充道：“不过它口感是苦的，故而我加了沙糖调味。”
按照这样的法子做出来的百花糕是能入口的，只是会出现弹牙的情况。而且也因糯米的软糯，会降低百花糕的清香口感，让其变得重腻。
季璋瞧着桌上的生糯米粉，提议道：“试试将糯米再减半，然后出锅切糕时撒些熟糯米粉。”
二宝当头一棒，眼下倏然亮了起来，“多谢娘子！”话音未落，二宝又忙活起来，嘴角的弧度从未下降，仿佛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季璋犹如一看着出息女儿的慈祥老太，看向二宝的眼神中满是温情。直至二宝将切好的百花糕放她面前，她才回神。
减少了糯米的用量，百花糕多了几分大米的松散，却不会如墙灰般掉个不停。咬下一口，虽有韧性却一口即断，最先在口中弥散开的是糕点自带的甜味，随后百花清香在口中散开，让人顿感轻盈。
这糯米的用量，可谓是刚刚好。二宝的天赋不容小觑。
季璋看着满眼期待的二宝，不禁问道：“二宝，若是让你做分茶店的糕点厨娘，你可愿意？”
1.苏轼协助知州陈襄疏浚六井，解决了老百姓用水问题，并将这件事情记录在《钱塘六井记》中。
2.分茶店：提供茶水糕点的脚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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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百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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