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费勒记得自己当时为财政问题熬了几个大夜,听了这话一时气血上涌,暗叹此人不愧是佞幸,如此奸滑之人,真是白瞎了一双星子般纯净的眼睛。
于是奈费勒严厉地指出了阿尔图的行为之荒唐,风格之铺张,动机之叵测,后果严重之不可估量,只差指着鼻子骂对方是亡国凶兆。阿尔图似是从未受到过如此过激的指责,震惊地看着他,过了好几个呼吸才想起反击。只是那委屈到几近垂泪的表情实在恶心,惹人怒火更盛。于是整个朝堂登时成了言语的战场,一时间二人忘却了时空和身份,战得昏天黑地,唾沫横飞,直到无声的侍女往炉中添了第三道香,在场群臣才听见了自己的呼吸。
以及自黄金王座上传来的鼓掌声。
“朕有多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朝廷了?”像得了什么玩具似的,苏丹一时竟笑得仿佛一个孩子,“你们真是令朕惊讶。这也是你准备的礼物吗?阿尔图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人才?竟能给朕带来如此大的乐子。”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君王沉闷的笑声摄住了尚在战斗余韵中的二人,冷汗不约而同爬上了肤色迥异的背脊。直到是早已看不下去的财务大臣出来打圆场,说奈费勒是从边陲小省选拔上来的新人,蛮野粗鄙,不懂规矩,君王才摆了摆手。
“奈费勒卿怎么会是蛮野粗鄙之人,朕刚才数了数,他至少换了十三种不带脏字的方式来骂阿尔图卿呢,”好像想到了开心的事,苏丹又笑出了声,看向阿尔图,“朕看奈费勒卿也是才华横溢之人,只是与你有些误会。”
“不如你们对换职位怎么样?”君王隐在王冠阴影下的双眼泵出光亮,“爱卿们吵架是因为不了解彼此,你们互换工作,让奈费勒卿做朕的记事官,阿尔图卿去财务大臣那边做书记,如此你们便能理解对方了。”
奈费勒一时忘了动作,巨大的荒谬让他停止了思考。阿尔图则直接哭天抢地,直言让他离开陛下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苏丹掏了掏耳朵,扔下一句聒噪让那人噤声。
“朕记得你家是军队出身,阿尔图卿,”苏丹在王座上伸了个腰,懒洋洋地摆弄着指尖的匕首,“你若舍不得这差事,到财务大臣那儿便继续兼着,让奈费勒卿领军事法官吧。”
“毕竟刚才奈费勒卿的引经据典实在令朕印象深刻,”君王定定地看着已凝固的年轻官员,“朕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那天,财务大臣身心俱疲——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勤勤恳恳的书记员,还要处理办公桌突然长出来一堆扔不出去的杂事,甚至得应付一只吃里扒外只知道天天和军队吵架的傻鸟。
而自此,两条迥异的命运就这么被突兀地打乱,儿戏般地纠缠在了一起。你指责我铺张浪费,我弹劾你不懂军事。民生作筏,君心为戟。深宫重闱,唇枪舌剑,上演着永不停歇的闹剧。
3.
平心而论,与政敌无效攻讦五载,是个人也要累了。但奈费勒自诩优点不多,恒心算是一个。哪怕他的谏言在这场权力的置换中早已褪去它本身的意义,与阿尔图的谗言双双成为一对戏剧中的反音符,他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反对下去。
如果连反对的声音都没有,他不知道还要怎么拯救。
他害怕沉默。沉默能杀死一个王朝。
只是当苏丹的游戏真正揭幕,看着短短十四天,半数缺位的青金石大厅,二十八张被更换过的地毯,七大被凌辱践踏的异邦部族带来的珍宝与质子,他也沉默了。
好在政敌还未沉默。有时候他会庆幸,有阿尔图这么一个敌人在,至少能让有着反对声音的戏剧不会落幕。只是这庆幸还未持续半句话的时间,就消散在了那双被自己接住的,无措地眼睛里。
他看着这个陷入囹圄的政敌,确定了一件事。
这场荒诞如戏剧的王朝,已药石无医。
但他至少拥有了同行的人。
奈费勒摩挲着手中的书,在“自由”这个词上点了点。
他本没有对阿尔图的到来抱有期待。也许是那些幻影频繁造访,让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他恍惚记得自己也曾给过什么人和手里一模一样的书,赌那人能否发现里面的纸条,接受自己的邀请。可在那真实到让他透不过气的梦里,他枯坐了两张苏丹卡的最长折卡期限,也没有等来那双仍藏星子的眼睛。
可他确实来了。
这本带着潮意的书就是证据。
但……会是巧合吗?
这本政敌带来的书,标题竟与自己幻梦中日夜捧读的,一字不差。
《虚伪的自由》。
瞥见标题的一瞬间,奈费勒的脑中不断蜂鸣,一个念头催促着他,催促着,握住那双隐隐颤抖的手。
在暴君统治下带着镣铐的敌人啊,会有一天梦到用镣铐勒死太阳吗。
奈费勒凝视着那双逐渐坚定的眼睛,确定了真实。
在那些足够以假乱真的幻象中,他也曾见过他的政敌。
只是梦里那人从不曾用那样的神情看他,或者说,从未真正把目光聚在他身上。
他们还是政敌。但也仅仅是这样罢了。两个分别扮演谏官和权臣的木偶,于翻飞的光影间做着符合各自身份的安排好的戏码,台上针锋相对,台下避之不及。 偶尔会在贵族的聚会上相遇,但那双明亮的眼睛永远只停留在他夫人身上——瞧瞧那天地之间仅容一人的目光,没有哪个贵妇人不会向往这样的感情。而当那位娴静又不失庄重的夫人用充满柔情的眼睛回望着她的丈夫时,无趣如奈费勒也能听见男人们心碎的声音。
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据他与之交锋五年的经验,他认识的阿尔图从未对谁展露过这样温柔的情意,也绝不会对他视而不见,而是像狗闻到骨头一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挑衅他的机会。
感谢政敌的谄媚嘴脸,每当这时奈费勒就会从幻梦中清醒。
只是有一点,奈费勒捏着略微带着潮意的书脊。自从开始看见幻象,他就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他花了更多的时间观察阿尔图。
他确实没见过阿尔图对谁表露出过爱慕。
但他见过孺慕。
而恰恰是落在那夫人身上。
谁会对自己的妻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好像于一团乱麻中抓住了线头,他开始对与阿尔图此人有关的记忆进行梳理,竟发现了许多违和。
割裂。
阿尔图此人非常割裂。
而若非自己与之作对五年,或许永远无法洞见这一点。
自己初入青金石大厅时,同僚曾向他介绍过阿尔图。说那人如何奸诈狡猾,舌灿莲花,又说那人如何稳得圣眷,操控君心。在那浸透着酸涩嫉妒又无比向往的语气中,奈费勒脑海中自然勾勒出一个滴水不漏的祸国妖佞。
但后来的经验却给出了他不太一样的答案。在谄媚苏丹方面对方确实能力卓越,可和自己对阵却又远不及那样精明。若阿尔图能表现得有导演那场猎狮宴时一半圆滑,不太可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一个政敌——奈费勒或许会被继续忽略在人群中,又或当即被拖去喂狮子,总之不可能还留在这里。
再就是那双眼睛。奈费勒还没有发作,那双眼就先发制人地流出委屈的神采,好似不是阿尔图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是奈费勒丧尽天良欺负这么一个老实孩子。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什么高级的颠倒黑白以退为进,但那张被质问接连砸中只能笨拙狡辩的嘴,硬是花了三年才跟自己斗得有来有回,实在不像一个久驻宦海的老狐狸。
最后,回到那位夫人。这是他最近发现的,但也许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哪怕他们的作派可谓渭泾分明,但同在庙堂,也有交汇的时候。年终新宴总是不可缺席,有家室的官员、贵族常携家眷入宫参加庆典。有权有势者常姬妾环绕,仆役成群,鳏寡孤独者则三两成聚,营苟攀缘。而此时终年独身的奈费勒总是人群中最扎眼的那抹墨色,不免惹得非议轻嘲,蜚语暗讽,其中最明目张胆者,当属那位夫人——
手里牵着的“狗”。
他觉得这时候的阿尔图真的很像一只狗,还是没长大的那种——看见自己就跟闻见骨头似的往自己这奔来,冲自己挑衅地笑,说哎呀怎么奈费勒大人今年又是独自一人呀。未等自己张嘴,小步赶来的女主人便先为自己没有牵好绳子而告罪。
那真是位有涵养的女性。衣着得体,眉清目秀,谈吐如春风化雨,抱着歉意的眸子衬得她额上那抹新月辉纹慈爱而悲悯,好似照耀着世间苦厄。看着这位夫人,纵铁石心肠如奈费勒,也不忍为难下去。只是他瞧着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随女主人远去的幼犬,举手投足间却保持着礼节性的距离,心下奇怪——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夫妻?
这疑惑一直持续到阿尔图折断第一张苏丹卡。
配得上金色奢靡的奇观平地而起,满城无不惊叹阿尔图之财力雄厚深不可测——甚至有余力在奈费勒的募捐摊子上丢几个金币,然后指使人在他正对面支个施粥的摊子来“侮辱”他。
是啊,这确实是一种可以称得上谈资的侮辱。他沉默地想着那个往自己摊子丢金币的影子,烈日下全身被黑纱包裹,仅留一双眼睛在外对自己掷出挑衅的笑容。
只是,如果往奈费勒的摊子里丢金币的是阿尔图,那几乎是同一时间段,在梅姬——他家夫人举办的聚会上亲昵地为妻子戴上宝石项链,并与之缠绵亲吻的又是谁?
月色渐深。奈费勒关上窗,躺回了纹饰简易的床榻,任思绪在黑暗中浮沉。
也不知道那位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有二重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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