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岑溜过客厅时,内心甚至升腾起了奇异的“负罪感”乃至“叛逆感”:她从未如现在这般,背着父母去做什么事——即便这件“事”是无害的、安全的,可她还是如做贼心虚般,小心地踮起了脚尖。
母亲在洗澡,父亲在刷碗,暂时没人在意她的去向。南岑轻手轻脚地换鞋、出门,关门时门锁咬紧,发出的那一声“咔哒”,都将她吓得几乎把心脏呕出来。太可怕太恐怖,她从没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但她还是决定了要去做。
踢踏着下楼时,南岑感觉自己那颗脆弱得比纸还薄透的心脏,仿佛都随着脚步轻盈快乐起来。在这呼吸间逝去的分分秒秒里,她感受到了一种极为新奇、也极为短暂的积极情绪:她像借着这个偷偷离家的机会,暂时从那一股比沼泽还要绝望的氛围中脱身而出,轻快地跑去寻觅些比云朵还要柔软的东西,尽管她明知云朵从来都无法被攥紧在掌心。
她跑下来了,跑到了空荡的街道上,唐晓翼和洛基还等在那里,后者先奔过来,绕着她转圈圈,南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和唐晓翼再打一次招呼:“——嗨。”却还是没能直接叫出他的名字。
他笑,却蹲下|身去指导她:“你来,伸手摸摸它。它不咬人,而且它很喜欢你。”
南岑便顺着唐晓翼的话,把手伸出来、伸长了,轻轻地去摸洛基。它毛发好软、好细,贴着她的指间摩擦过去,带来些许细微的痒意。随后她尝试着把手指埋得更深,让柔软的狗毛包裹住整个手掌,洛基来回地摇晃着身子,热情洋溢地拱进了南岑的臂弯。
“乖狗狗、乖狗狗。”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些诱哄的腔调,“……好洛基,好洛基。”
南岑蹲着,双手搂抱住洛基,十指皆控在洛基头上,温柔地、耐心地抚摸着它。
唐晓翼也蹲着,却只用这双眼静悄悄地盯着南岑看。她刚洗过头,此时半干的发丝粘粘地挂在她的耳廓、她的肩膀,水滴流淌到她的衣服上,晕开一轮潮湿的月亮。女孩穿着旧t恤,将细瘦纤长的身形皆藏入宽松衣料中,余留下裸|露在外的脸庞、脖颈、手臂与小腿,如雪色般白皙皎洁。
他突兀地问她:“你想不想喝汽水?橘子味儿的。”紧跟着接上一句,“你在这里等我就好,我买了拿过来给你。”
南岑下意识便将拒绝脱口而出:“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了,就不麻烦你了。”
唐晓翼却摇头:“没事,我跑着去,花不了多长时间。”又确认道,“——你想喝的吧?或者说,你想喝点别的?”
猝不及防地,她对上他异常明亮的眼,原本将要说出口的再度回绝,不知为何悄然湮灭在了喉咙间。南岑默默点点头,算作答应了他的提议。唐晓翼摸摸洛基,对它说“保护好她”,便起身飞快地跑走了。
他一走,整条街便寂静下来,温度都好似下降了几度。南岑像感觉到冷,遂把洛基抱得更紧。
她想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热情、友好,正向情绪仿佛无穷无尽、挥霍不完。几乎像悬空的一整颗太阳,汩汩不断地涌流出热量,甚至令她感到过于滚烫了。可南岑又的确找不到拒绝唐晓翼的办法。
她看得出来,他待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善意的、真诚的,不掺杂任何矫饰做作的成分,全是真情流露、诚心诚意。正因如此,她才无法拒绝他。南岑从来都不擅长谢绝他人的真心与好意,即便她总知道她全无回报的途径,亦为此感到抱歉与内疚。
她所能做到的,似乎只有尽可能的不让对方灰心。
唐晓翼没有食言,真的很快便抱着两瓶汽水跑回来。那时的汽水还是玻璃瓶装的,开启时需要用开瓶器把瓶盖撬开。唐晓翼和南岑当然没有开瓶器,索性往马路牙子上一磕,“扑哧”一声,瓶盖便同瓶口分离。
但他们忘了,刚刚唐晓翼是一路抱着汽水跑过来的,瓶内液体被晃荡出愈多气体,一经开启便喷|薄出诸多泡沫来。南岑“啊”了一声,手臂立刻伸直,让从瓶口漫溢而出的泡沫坠落到地面上,而不至于弄脏她的拖鞋和脚。
可她的手指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泡沫,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质地细腻的泡沫淌过她的皮肤与指缝……空气里弥漫开来一股橘子味儿的香气,甜腻、刺激,南岑的大脑瞬间幻想、模拟出橘子汽水的味道。应当是有点儿冲的、甜丝丝的橘子味道。她试着喝了一口,证明了自己的想象。
唐晓翼也喝了一口,洛基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湿润鼻头在瓶口嗅了嗅,仿佛也想来一口。“但你不可以喝哦。”南岑口气严肃地告诫着洛基,“乖小狗不可以喝汽水。”洛基便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是在说:我知道啦。
“你在哪里买到的?”南岑转而同唐晓翼说话,“我新搬到这里第一天,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商店……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单手拎着汽水瓶,另一只手抬起来,为她指着方向:“喏,就在道路尽头的那棵玉兰树后面,那里有条小巷,穿过去后就能看到一家小卖部……很小很小的商店,里面就卖一些饮料零食之类的小玩意儿,我有时嘴馋了就会去那里逛逛。”
南岑跟着他的手指,确认着方位。她说:“我知道了,谢谢。”又问,“汽水多少钱?我现在身上没带钱,明天给你吧。”
唐晓翼望着她,倏忽漏出一点笑声。“……你也太客气了吧。”他笑着说,“就当我还下午那杯草莓奶茶的人情了。”
他长得很高,比南岑还要高,她需要稍稍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少年还扎着那个小辫子,额前却散落了几缕碎发,蜷曲地垂下,勾勒出问号的形状。眼睫微微下敛,眼睛是看着她的,像意欲把她的任何一点动向,都收藏于双目当中。
南岑并不习惯被人这样注视,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无所适从,逃避般地把头转开,再喝了一口汽水。“我要走啦,”说话间不自然带上一点儿鼻音,南岑怀疑这是否是感冒的前兆,“我怕在外面待太久,爸妈要盘问我。”
她蹲下去,和洛基握握手:“下次再见啦。”也像是在对唐晓翼说。
朝单元楼的方向走出几步,南岑又回头,向唐晓翼扬了扬手中的汽水:“谢谢你的橘子汽水!”
他仍站在路灯底下,见她如此行动,便也扬起了他手中的汽水,二人隔空完成了“碰杯”——“明天见。”唐晓翼也说,“记得回去把头发吹干,别着凉了。”
她轻快地应了一声“好”,复又转身朝单元楼里走。楼道里黑漆漆,感应灯坏了,任凭再大的声响也没法把它叫醒。她不急着上去,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把那瓶汽水喝完、将空瓶丢进垃圾桶,才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走到两段楼梯间的平台上,南岑视线越过栏杆,往楼下张了一张。却见唐晓翼还在那根路灯底下,一边陪洛基玩,一边时不时往她这边望上一望。他们的目光相撞,像两头在草原上欢快奔跑的马驹,一齐碰了个四脚朝天。
南岑想挪开眼神,内心却油然纵生出一股异样的冲动,鼓励着她——或者不如说蛊惑着她:不要把眼睛移开,只要看着他。于是她目不转睛地、一眨不眨地盯住路灯下的唐晓翼,看见他也如此看住她,而后缓缓地、慢慢地,面上蔓生出笑容。
“明天见!”他大声地说了一句——声音大到南岑几乎怀疑,是否左邻右舍都将听到他这一声隔空喊话。
她把头转回去,匆匆往上爬。尽量悄无声息地打开家门,在玄关处换鞋,再溜进卧房。南岑方在床上坐定没多久,母亲便敲门进来,见她正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母亲狐疑地扫视了一周房间:“刚刚叫你时,你怎么没应声?”
南岑面不改色地扯谎:“刚刚吗?我在记英语单词,可能没太注意别的动静。”
母亲就此揭过这一页,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还有点湿,等下再睡吧,免得明天起来头疼。”又叮嘱她,“晚上千万别出去,我听到下面好像有醉鬼在大喊大叫,太危险了。”
“我知道啦,谢谢妈妈。”南岑稍微花了些力气,才把窃笑隐藏在了古井无波之下。她想到,难道是唐晓翼那句超——大声的“明天见”,被母亲误会成了醉汉的胡言乱语?一旦将二者联系起来,南岑便不由自主地默然发笑,带有一种“保守秘密”的刺激意味。
母亲关门离去,南岑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就着床头的一盏小灯,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写日记”这个习惯,还是她在小学时养成的,一直坚持到现在。最开始写日记,乃是源于老师布置的作业:在那时的南岑看来,日记被老师宣读给全班同学听,是一件相当光荣的事,所以她每天都写得认真,只为日记被当众宣读时,她那逐渐膨胀长大的虚荣心。
到后来上了初中,老师不再强|制要求写日记,也再无“宣读日记”这一环节,可南岑还是把它视作一项习惯,持之以恒地延续了下来。如今,她已拥有了数本厚重日记,皆被封存于床下的那个收纳箱里。
在小灯昏黄的光线下,南岑一笔一划地记叙下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她入学广泰二中,到与唐晓翼、乔治一起吃的那顿午饭,再到夜间同洛基的际遇,以及唐晓翼递来的那瓶橘子汽水。
写下这些文字时,与之对应的那些记忆便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逐帧放映而过,不知不觉竟勾起她的笑意,把唇弧微微地弯起。这也许是她在得知将从澧湘搬至广泰以后,最开心的某些瞬间。
将最后一句话写完,笔尖在纸面上略一停顿,而后南岑犹豫地、却也确实地再度写下了一句话:
——「希望此后,我在广泰的每一天,都能顺遂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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