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达芙涅: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开头。寒暄省略。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已登上了开往塞浦路斯和帖萨罗尼迦的商船。我不知道会在哪一站下船,在哪里停留。等一切安顿下来我们可能还有通信。不过不排除我不希望来访的可能性。
我应该会去一座修道院。
如果你是个男孩,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你继承父亲的领地,我去某个修道院领圣职,运气好的话能做个主教,如果你能帮我一把,甚至还能坐上选帝侯。
但我们都知道,哪条路都不干净,像我这样畏手畏脚做不成事。你知道的,我从不畏惧武力,也不认为在战场上杀/人罪无可恕,但我无法接受他人的枉死、非正义的杀戮。我觉得这次太过分了。这不公平。我不想过多回忆、并描述这件事。
上次我杀了一个痛苦的女人。伊西多尔说我没有罪,因为我终结了她的痛苦,给了她自由,但这次我不能以同样的理由骗自己。我们给原本没有痛苦的人带来了痛苦。我们烧农田、杀妇孺、背信弃义、恶事做尽......我们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抱歉,我现在不想再提起剑杀死任何一个人了,哪怕他要来索我的命。所以,我的姐妹,让我们一起祈祷路上暂时没有战争、一切太平吧。
我遵从己心离开这里,去做一个逃兵、懦夫。希望你没有因此怨恨我,我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倘若将来有人咒骂我,你没有必要维护,但有人辱骂我们的家族,我也只能为自己的行为以及给你带来的痛苦感到抱歉。
我问过了我们的兄弟部下,愿意自谋出路的我已经给出遣散费,不愿意离开的交给你和伊西多尔大人,你固然可以因为亚历山大里亚的事重新评判他的为人,但请不要怀疑他的军事能力。哦对了,老兵们在萨克森的田这几年也免租,因为他们已经出过力了。
耶路撒冷有什么?我很想知道,可惜没有机会了。如果能借你的双眼看到那座圣城,如果你踏足于她那圣洁美丽的大理石地面,便等同于我也去过了。但这绝不是我们一路厮杀的理由。没有人应该为一堆石头——哪怕是一个神迹——死去。
暂别了,达芙涅。我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的兄弟
尤里乌斯.冯.霍亨索伦
她叹了口气,把信折好放回桌上,阳光重新爬上泛黄的信纸。尤里乌斯住过的房间里惟余静谧,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他从未在这里住过。
“看来他不会出席我们的婚礼了。”她背对着他说。
两年前,从帖萨罗尼迦出发的商船停泊在提尔,一个叫伊西多尔的希腊青年走下甲板,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在蔓延的痢疾中死去,某个本该已死的人将借他的身体归来。现在,驶向帖萨罗尼迦的船带走了另一个年轻人,而且他将不再归来。
“我为他恢复了理智感到高兴,不认为他的选择是错误的。至少离开这里,他活下来的概率更大。”鲍德温在她身后的门边,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带来一丝生机,映照着那一身传统萨克森风格的多彩婚服显得精神了些,“快来不及了,我们先走吧。”
伊西多尔.德.提尔向英王递交了申请,与高迦米拉完婚后前往拉姆拉负责当地的疾病控制,也不再为谁当战争顾问,今后的唯一身份就是德累斯顿女领主的配偶。
他们选择的见证之所是一座不起眼的石砌小教堂,于临海断崖前为希腊人所建,半球形的十字穹顶颇具拜占庭风格,但廊柱都有风化,外墙也已倾颓,因为十字军第一次攻占雅法前它就伫立于此。
他们在神父面前跪下,将手放在那本古老的拉丁文羊皮圣经上。
“我将与之缔结神圣的婚姻。我们将接受完整、真实的彼此,不论昨日行善还是作恶,不问来日贫穷还是富裕,不论寿数几何——
我们将爱对方更胜爱自己,献上忠诚与尊重,直至终焉审判。”
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
我爱昨日的你、今日的你、来日的你。
我知道你都做过些什么,但这不妨碍我爱你。
我对你的爱不掺任何杂景仰或怜悯,我只是爱你,平等、纯粹地爱你。
然后他们起身绕过前方的圣母像,先后弯腰从一堵破败石墙的洞间穿出。九十四年前,加利利公爵坦克雷德的石砲击穿了这座教堂的后墙,如今却成了一道奇景。
那是浪声,无尽的浪声包围了他。
平整的大理石砖消失了,面前豁然开朗,脚下的砂砾咯吱作响,充斥着咸味的海风扑了满怀,灌了满耳。他们浑身沐浴在夕阳中,面前就是有柱状节理的断崖,断崖下是海,踏在地面上能感受到轻微的震颤,因为海浪正在寸寸凿穿灰白的岩壁。
“喜欢这里吗?”
鲍德温笑着回头,拉住正走出墙洞的达芙涅,海风卷起她素白的头巾。他们面前是一片略显荒芜的草地,但断崖外则是广阔而湛蓝的海,远处有艘船划破绸缎般平滑的海面。
“你说那会是约内斯的船吗?那样他也算见证我们的婚礼了。”她欣喜地远眺,一手拉住鲍德温,一手扶着头上的金环防止它固定着的头巾被风扯走,“这里真是太美了。”
“我一直羡慕鹰隼的自由,向往高处的风,想看得更远,看到彼岸,看到我们的故乡。”他不得不大声说话以免声音被海风卷走,“这里是雅法地势最高之处,多年前水与火的交界,就让山与海见证我们的缔结。”
断崖稀疏的草地上有着一块巨石,其后燃烧着一团篝火,石上面放着一把短刀,上有漂亮的大/马/士/革纹,贝壳潜入白木刀柄,流光闪动。达芙涅一看便知是谁预先送上的礼物。
英俊的黑发男子迎面走来,摘下她头顶的盘金环冠,取下雪白的长头巾。火光透过他们红白相间的亚麻衣袍,海风振响串成长链的贝壳珠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跳动、跃升的篝火越来越亮,映照着交错的身影。
只有此刻。
我们的存在只为此刻。
他用刀把头巾裁成长布条,横刃在火上烤过,又用它划伤左手掌心取血,随后把到刀递给达芙涅。她也同样割开掌心,用左手与他的相握,伤口对着伤口,血汇成一股流下。
在一片萧杀的早春傍晚,这血如此滚烫,几乎使他颤抖。他们感受到了彼此真正的温度。这个古诺斯人的仪式代表两个人的血融合到了一起,逆流到对方身上。吾血汝血,自此一体。
达芙涅放下刀,两人先后蘸取掌缝间滴下的血液在对方额前画了一个十字,他们都虔诚地低下头,阖上眼,仿佛受赐圣油。这次鲍德温的手竟然很稳。随后她取了长长的白巾缠上两人交握的双手,打了一个所罗门结,它象征永恒。永恒的联结。
自此,无人能将我们分开,哪怕是死神。我将葬你于心间,你又怎会身在地狱?
绑手礼成,他们各自前进半步,用右手揽住彼此后背,亲吻对方。
一轮圆月从海平面上升起。天地之间,仅有二人。这次没有克制,也不需要克制。他们咬破了嘴唇,舔舐彼此共同的鲜血。
“Setzt mir einen hohen stuhl hoch auf den berge
给我一把高高的座椅,在那高高的荒凉的山上
Lasst mit runen ihn beschlagen durch zauberkundge zwerg
让那些懂得魔法的矮人用如尼文字装饰它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尔德刺中了龙,格拉尼驮着黄金从荒原上来......”
布伦希尔德等到了她的西古尔德。微长的黑发和染上月色的金发纠缠在一起,雪松的冷香将他包围。达芙涅的手指插进了他的头发,托着越吻越深。
他现在没有在想任何事,包括那些过去的回忆:她牵着驴载他进入耶路撒冷城东的黄金门时;在居室的床上,一帘之隔,无心读书;在前往阿克的船上她的背影;病房之吻;每一次送别每一次重逢每一次在战场上想起她......他只知道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只能感受到脸上的热泪以及被那一方白巾所缚的相连的血液。
“Keiner ritt auf brynhilds berg sigurd nur der frohe
没有人驰骋上布伦希尔德的高山,只有高兴的西古尔德
Sprengt auf grani seinem ross durch rauch und waberlohe
他骑着他的骏马格拉尼,穿过烟雾与地狱的业火......”
死有时,生有时;分别有时,重逢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失落有时,追寻有时。*1
等到他们分开,白巾的下方已浸透了鲜血。达芙涅又解开那所罗门结,将它扔进篝火,看它连同他们的血迹被慢慢吞噬,灰烬升上天空,为诸神所知,联结的誓言无法悔弃,正如同古罗马的麦饼圣婚。日月,山海,见证。
夜幕落下,笼罩四方,除却粼粼月光,海面一片漆黑,然而他眸中迷人的湛蓝未曾改变。鲍德温解下腰上的佩剑递给她,“这是我们的圣剑格拉姆*2。自此,你对我有规劝惩戒之权。”
维京人的婚礼中,新郎要将承自先祖的佩剑给新娘为礼。剑鞘握起来有些硌手,因为镶嵌有许多宝石,作十字纹样,不过正中心的那颗红宝石已经剥落了,达芙涅抽出剑,锋刃虽有缺口依旧寒光凛凛,映出她疑惑的眉眼,“这是谁给你的?”
“茜贝拉在和巴里安一起前往拉姆拉前给了我很多耶路撒冷留下的东西预祝我们的联结,其中就有这把剑。它曾经是我的仪仗剑,不曾饮血几次,说不清具体来自哪位先祖了。希望你能喜欢。”
“谢谢,”她收剑将它揣回怀中,“我很喜欢,也会履行我的职责与誓言。”
*1:出自《传道书》。
*2:格拉姆,英雄西古尔德的剑,祖先陵墓中所得。
结合了凯尔特婚礼和维京婚礼。小情侣就是这么叛逆。还有参考龙房子里雷妮拉和戴蒙的婚礼,那种亘古长夜、无边荒原上只有你我的感觉,苍凉又浪漫,再加上战争背景太绝了。写这章单曲循环who shall vigil stand,其实是悼歌但曲调很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1章 月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