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柴郡王柴永崎花天酒地出入青楼,却几乎没有人知道柴永崎每每来青楼点名花魁姝娘,实则连姝娘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动过,只让她弹她自己喜欢的曲子罢了。
夜幕降临得很快,今夜就是柴永崎到来青楼的日子。他每隔三天都会来一次,来时都会屏退左右侍卫,单独听姝娘弹上一曲。
这段时日以来,姝娘早已摸透了柴永崎的喜好和习性。
屋里点着熏香,姝娘跪坐在软塌上,怀抱着琵琶,看着倚在窗口的柴永崎,用以往的笑靥掩盖心里的想法,素手轻拨,又弹起了《琵琶行》。
柴永崎今年四十有三,双鬓已有华发,却依旧不似其余大腹便便的官员,相貌周正,连现下倚在窗边看着姝娘时也挺直了背脊,可见年轻之时是何等倜傥模样。
姝娘轻唱着《琵琶行》,眼神却飘到窗外的灯火繁盛,不带一丝情感。
她是恨的。
恨面前这个人,恨他当年所做的一切。
柴永崎以为她不知,那自己便不知,她隐忍多年,只为找到报仇的方法。
琴声渺渺依旧不曾停歇。忽然,屋外传来几声轻微的闷哼声,似有极淡的血腥味飘进来,又被沉沉檀香盖过。
屋内的姝娘眼波微转,却是不动声色,继续清唱着《琵琶行》,歌声似珠落玉盘,烛火轻摇了几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忽然,她指下一顿,琴声与歌声在同一刻都戛然而止。
柴永崎还沉浸在姝娘的歌声中,不多时终是回过神来。
他疑惑问道:“姝娘,怎么了?”
姝娘起身,敛裾微微一福,再抬眸时眼神变得锋利,抽出琵琶中的匕首朝他刺去,与此同时,门被打开,一个黑衣人闯了进来。
“你去守着窗户,他交给我。”
叶江离迅速关了窗户,与姝娘配合,朝柴永崎的方向步步紧逼。
“好。”
姝娘微一点头,立刻朝窗户撤去,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抓住袖中细长的眉刀,时刻提防着意外发生。
门外的侍卫早已被叶江离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而姝娘这一楼向来只有她一人居住,尽管柴永崎学过零星一点武功,但终究敌不过叶江离这个专业出身的杀手。
就在叶江离手中的匕首要刺入柴永崎的脖颈时,窗户突然被人强行破开,先一道劲风掠过,姝娘当机立断,将手中眉刀掷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攻向那位不速之客。
闯入之人飞身闪过,眉刀没有命中太阳穴,而是擦着他的手臂嵌入了身后墙壁,却仍然被划了一道伤口出来。
借着摇曳的烛光,姝娘看清这人的穿着,心中顿时大骇。
玄黄色的衣衫,腰间长刀,这一切都彰显着面前人的身份——从龙卫!
一个转身,从龙卫抓住了姝娘的破绽,一掌就要拍在姝娘后背之上,叶江离赶到姝娘面前,这一掌猝不及防落在了叶江离的肩头,令他闷哼一声。
“你怎么样!”见叶江离被从龙卫所伤,姝娘不知怎的,心头一慌。
叶江离倒退一步,捂住嘴,血从他指间渗出了丝丝缕缕,滴落在地面上。他强行压下喉头的血腥气,摇了摇头:“无妨。”
眼见着从龙卫一击不着,转头便朝柴永崎奔去,叶江离闪身又出现在从龙卫身后,手中匕首转了方向,就要朝从龙卫的腰间刺去,从龙卫猛地拔刀而出,抵住了这一击,带着伤势不轻的柴永崎从窗户逃走,隐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而一场激战后的房间也成了一团乱麻。
姝娘来到叶江离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象,好在只是受了一掌,气息紊乱,调息一段时日便能恢复。
她拨开床上凌乱的被子与装饰物,腾出一块地方,将叶江离扶上床榻,“你先休息一番,我收拾一下。”
叶江离也并未推辞,方才那一掌力道之大,如今仍令他的气血隐隐翻腾。出道以来,叶江离还从未遇见过实力如此强横的人,于是盘坐在榻上,调整气息。
不多时,姝娘便将屋子堪堪拾掇好,连同门口的尸体也一并处理完,在香炉上重新点上了熏香,驱散了一室的血腥味。
她来到床榻边,看着面前的叶江离,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复杂。
若是那一掌落在她的身上,她知道,自己怕是当即要吐出一口血来。
姝娘仔细打量了叶江离一番。
二十多岁的男子,眉峰似剑,五官也算生得俊朗,却是一副冷然的样子,似乎谁都无法靠近半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冷淡的男子,在完成任务和救她二者中,选择了后者。
叶江离睁开眼时,就瞧见姝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他轻咳一声,轻轻别过脸去,开口道:“怎么了?”
姝娘轻笑着摇摇头,然后起身对他道谢:“谢谢。”
言语不再轻佻,也不再拿捏成温声细语又魅意十足的声色,平静且真诚地朝叶江离道谢。
叶江离愣了半晌,知晓姝娘是为方才那一掌而道谢。
听得这话,他心头忽然一动,陌生的情愫在他心头激荡。叶江离憋了片刻,也只是憋出了两个字:“无妨。”
未等姝娘开口,叶江离又偏头不再看她,转移了话题:“那人……实力着实强横,却只是来救柴永崎的,看来他背后的势力不可小觑。”
姝娘倚在窗边,沉默了片刻,轻声吐出三个字:“幽夜城,从龙卫。”
“从龙卫?”叶江离紧皱眉头,无声思考着。
对于一般的江湖人而言,从龙卫着实陌生,但对于出身青龙会的叶江离和姝娘来说,从龙卫却不再是一个陌生的词。
他们效忠的是大宋王室。
可为何要来救身为前朝之后的柴永崎……
而这时,脸上温热的触感打断了叶江离的思考,是姝娘的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庞。
“不想了,明日再说,可好?”
她的声音忽然大了些,双手搂着他的脖颈,暧昧道:“人生在世,可要及时行乐啊。”
姝娘身上的异香令他有一瞬间的恍神,却又在看到窗外走动的影子时恢复了神识。
于是他托着姝娘躺在了床榻上,令她趴在自己身上,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姝娘的青丝垂在叶江离的脸颊侧,痒痒的,而叶江离的手搭在姝娘柔软的腰肢上,同样撩拨起了一丝说不明道不白的**。
两人肌肤相贴,呼吸交缠在一起。
“你放心。”叶江离忽然极其低声地在姝娘的耳畔道。同时他轻轻晃动着身子,令床榻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姝娘愣了片刻,当即明白过来,见叶江离就算是做戏也不肯碰她的样子,心下已做出了选择。
她妩媚一笑,扯开了叶江离的衣襟,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呢喃。
“此番光景,你还要往哪里去?”
姝娘的母亲也是青楼的妓子。
是一个陷入了爱情之后至傻的妓子。
姝娘自出生便生活在青楼,从一开始的懵懂,到看惯风月的通透。
她一生最恨之人,便是她的父亲。
与她的母亲私定终身,甚至有了她,那个男人却就此没了音信,而再出现,却变成了世袭柴郡王的柴永崎。
她的母亲本是霞光烈焰,即使是妓子,也是风光无限的花魁。世人只道妓子无情,却不想母亲遇见了柴永崎。
三两真言就骗得了母亲的一颗真心,说着永不分离,却在有了母亲怀了她后,再也没出现过。
百般交织的痴念变成了怨恨,连带着姝娘,也恨着柴永崎。
恨他为何要盲目许下诺言,恨他为何不带走母亲,恨他在母亲死时也未曾来看过一眼。
姝娘无数次想要报仇,却无数次地失败。于是她留在了青楼养精蓄锐,直到遇见了那个很喜欢微笑的女子。
她说她叫袁紫霞,姝娘的母亲本是她的人,现在母亲不在了,她是否愿意跟着她。
姝娘犹豫片刻,才答应了袁紫霞。
这青楼背后的势力本就是属于袁紫霞,而有她在,姝娘不会再费心抵挡那些官员,能够安心计划。她渐渐完全掌管了这一座青楼,借助往来的权贵,为袁紫霞打理这一带的情报网,也由此获得了更多的情报。
见识得越多,她也越发知道,只凭一己之力,是绝杀不死柴永崎的。
世俗不允许她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袁紫霞与白玉京退隐不问世事,不希望杀死世袭的郡王与朝廷起冲突;还有幽夜城,忠于柴荣的旧部,从龙卫依旧在保护着昔日主人的遗孤……
许多势力交织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大的罩子,难以突破。
姝娘只有隐忍,静候时机的到来。
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第一次失手后,二人并没有拖沓,重新制定计划。
叶江离本以为那日失败之后,官兵会不多时便上门,彻查青楼,谁知三日过去,依然毫无风声传出,不由对姝娘背后的势力更高看了一眼。
袁紫霞手下的情报网不比江湖中任何一个组织弱小,柴永崎即使被从龙卫救走,他的一举一动还是在姝娘的眼睛下。
叶江离照旧日日出入青楼寻找姝娘制定后续的计划,但他并不清楚姝娘如此迫切地想要杀死柴永崎的原因是什么。
只看着她那么专注那么执拗,叶江离张口欲问,却每每欲言又止。
姝娘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她是如何知晓从龙卫,又如何在青楼中独善其身,她背后的势力又是什么。
姝娘也不是没察觉过叶江离探寻的眼神,但她不能说,也不会说。
叶江离待她太好,她却频频想到自己的母亲。
曾经的柴永崎……大抵也是这样对她的母亲吧。
她会走上母亲的老路吗?
但她首先,要杀了柴永崎,为母亲报仇。
计划定在三日之后。
三日后的夜晚,姝娘换上夜行衣,在青楼挂了不接客的牌子,来到指定的地方和叶江离汇合。
“他前几日被你重伤,即便从龙卫把他救走,伤也定不会这么快好。”姝娘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楼花魁的打扮,眼底闪着某种跳跃的光芒,“我们的计划还算完整,不会有漏洞。”
叶江离就这样看着姝娘,却强迫自己把心思转圜到正事上来。
这样发光的女人,谁能不爱呢。
叶江离点点头,低声道:“还有一刻钟便是子时,按你所说他会去大堂东处的偏房,到时我引开侍卫,你去拖住柴永崎。”
姝娘缄默了半晌,颔首作答。
“怎么了?”
叶江离看着她的神情很不对劲。
姝娘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这一天终于来了。
姝娘的轻功不在叶江离之下,轻巧翻身,便来到了偏房房门外。
为什么她在发抖?
姝娘看着自己即将推开门的手,旋即不再犹豫,推开了门。
柴永崎似是已昏昏欲睡,却被推门声惊醒,睡眼惺忪地问道:“谁?”
姝娘关上门,转过身,与她的母亲有五分相似的面庞令柴永崎立马回神:“姝、姝娘?你怎么来了?”
“呵……我当然是来找爹爹您,叙叙旧了。”姝娘特意加重了“爹爹”二字,讽刺至极。
柴永崎忽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你……你都知道了?!”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姝娘沉默了一瞬,嘲弄地笑了笑,“也罢,你当我不知道,我也就不知道好了。”
“你……”
“你可还记得,曾经有一个花魁,爱上你,为你生下一个女儿,你却到她死也没有见过她一面吗?”
“……”
“噢,你记得。”姝娘虽是笑着,眼神却冰冷至极,“否则也不会在青楼里,看了我一眼后便时常来见我,觉得亏欠,是吗?”
柴永崎站起身,“姝娘……不,我……”
虽是这样说着,但他的眼神依旧是满满的愧疚。
大门再次被推开,是叶江离解决完了其他的麻烦。
叶江离没有很多话,柴永崎也并不过多反抗,叶江离手里的匕首抵在他的背后,但现在叶江离并没有下手。
姝娘走上前,掐住他的脖子,生平第一次用这样愤怒的语气道:“不要觉得亏欠,因为你马上就会下去见我娘了,到那时,再看她是否会原谅你吧。”
“噢我忘了,我娘过世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姝娘放开了柴永崎,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说完,她和叶江离对视一眼,看着柴永崎倒在她面前,死不瞑目。
这个人终于死了。
可为什么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姝娘凝视了柴永崎的尸身片刻,转身离开了偏房。
偏房的血迹被清理干净,叶江离将柴永崎伪装为自缢的假象,在柴府找了找,很容易便瞧见姝娘站在大堂前,一言不发。
他来到姝娘身后陪她一同站着,片刻后,姝娘终于坦诚地告诉他:“你杀的那个人,从血缘上看,他是我爹。”
“……”叶江离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怕什么,他当年辜负了我娘,我早恨透了他。”姝娘咯咯笑着,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妆容早就被泪水哭花了,唯剩眼尾一点红,妖冶得越发动人。
她倚过来,柔荑攀上了他的脖颈,亲密得好似藤蔓依附大树,舌尖轻轻□□着他的耳垂,声音里尽是蛊惑缠绵。
“我有很多事都骗了你,唯独这一件事我没有骗过你。我跟你走,若你辜负我……”她在他耳边呵着气,宛如情热时的呢喃,低低地笑着,“我会,亲手杀了你——”
叶江离一笑,他伸手将姝娘揽入怀中。
握着她的手,将其缓缓贴上自己脖子,让她感受着皮肤下面温热血液的流动。对杀手而言,这是一个亲密而又危险至极的举动。
他说:“我就在这里,你要杀我,随时都可以。”
姝娘心想,她不会走上她娘的同样的道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姝娘松开了手,她望着窗外朦胧的天色喃喃道:“天快亮了。”
叶江离将匕首插回了靴筒,微皱着眉,“所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姝娘轻轻靠在窗棂边,似在思考着什么,“我知道有一条捷径,可令我们远走高飞。”
说到此处,她似有些迟疑,望向叶江离的眼睛,“可是你真的愿意舍弃一切,跟我走,从此隐姓埋名吗?”
叶江离却心头一动,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轻松:“你都愿意舍弃这里的荣华富贵和花魁的名头,陪我去吃苦,我有什么不愿意?”
“青龙会早已不是什么好归处,我早有脱身的打算。”
“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郑重地补充一句:“这一路,追杀我的人可能会很多。”
无论是青龙会的人,还是朝廷的人,从龙卫的人,都必定不会放过杀死柴郡王的叶江离。
“或许,他们更想杀的人会是我?”姝娘又接上一句。
袁紫霞手下的人擅自行动,与青龙会的人配合杀了最不能杀的柴郡王,姝娘的境地和叶江离几乎如出一辙。
叶江离看向她,她唇角微扬,带着几分俏皮狡黠的笑意,仿佛卸下了名为花魁的面具,变得轻松了起来。这令得他也忍不住嘴角一勾。
“你害怕吗?”
“我为何要害怕?”
“要跟我一起走吗?”
“求之不得。”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再锋利的冰霜刀剑也似在春风中消融,双手交叠在一起,便是黑暗和未知的前路也变得不再可怖。
他们就这样在夜深人静的小路上逃亡,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缕晨光终于自东方洒向大地,照耀在他们二人身上。
“姝娘,你看,天已经亮了。”
叶江离牵着他们的马,姝娘从马背上跃下来,直直投入他的怀抱中。
他接住她,拥抱她,亲吻她,就在晨曦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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