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弹投掷场的那次意外,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新兵连激起了层层涟漪,但最终,还是被更加严酷和密集的训练所淹没。日子在汗水、号子和疲惫中飞速流逝,新兵连的生涯即将走向尾声。然而,在高梁和顾一野之间,那道被生死瞬间强行撕开的口子,却并未愈合,反而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持续发酵。
他们依旧是众人眼中的“死对头”。训练场上的竞争愈发白热化,每一次对视都仿佛能碰撞出火花。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火花深处,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心照不宣的、笨拙的、甚至有些别扭的关注,开始在竞争的缝隙中悄然生长。
高梁发现自己变了。他依旧会为了在五公里越野中比顾一野快上零点几秒而拼尽全力,依旧会在格斗训练中想方设法把对方撂倒,但他也会在顾一野被班长提问、对答如流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嗤之以鼻,反而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试图听懂那些复杂的军事术语。他会在食堂吃饭时,注意到顾一野餐盘里几乎从不碰茄子,会在夜晚站岗时,察觉到那个总是挺直的身影在寒风中细微的颤抖。
一次暴雨中的长途拉练,道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顾一野的体能虽然优秀,但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他偏重技巧和节奏的方式显得有些吃力,呼吸越来越重,脚步也开始虚浮。高梁冲在前面,浑身湿透,泥浆溅了满脸,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耐力。他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顾一野,眉头拧紧,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故意放慢了速度,等到顾一野艰难地跟上时,他粗声粗气地说:“喂,知识分子,你这不行啊!这要是在战场上,早掉队了!”说着,却不由分说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顾一野肩上那支沉重的训练用迫击炮底座,扛到了自己已经不堪重负的肩上。
顾一野愣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高梁满是泥泞却异常坚实的后背,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跟上。那份沉重的负担骤然减轻,让他几乎能喘过气来。雨水冰冷,但胸腔里某个地方,却莫名地泛起一丝暖意。
而顾一野,也同样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这种微妙的变化。高梁文化底子薄,理论学习是他的短板。一次战术理论考试前,高梁对着密密麻麻的复习资料抓耳挠腮,愁眉苦脸。顾一野坐在他对面,看似在专心致志地看自己的书,却在熄灯前,状似无意地将一本写得极其详尽的笔记推到了高梁手边,上面用清晰工整的字迹,将重点、难点和可能的考题都做了梳理和标注。
“别误会,”顾一野的声音依旧平淡,目光没有离开自己的书本,“我只是不想有人因为理论不及格而拖累整个班的平均分。”
高梁看着那本笔记,封面上是顾一野棱角分明的字迹。他咧开嘴,想笑,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最终只是拿起笔记,粗声回了句:“用不着你可怜!”然而,整个晚上,他都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把那本笔记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直到每一个字都几乎刻进脑子里。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高梁会在顾一野沉浸于书本时,帮他挡住那些不必要的打扰;顾一野则会在高梁因为冲动即将受罚时,用一两句看似不经意的话,替他解围。他们依旧很少直接交流,但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就能传递彼此才能懂的信息。这种关系,超越了普通的战友,也并非简单的朋友,它建立在极致的竞争之上,却又缠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与关怀。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
师部文艺兵要来新兵连进行慰问演出。
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吹遍了营区的每个角落,给枯燥的训练生活注入了一剂强烈的兴奋剂。文艺兵,尤其是女文艺兵,在几乎全是男性的军营里,无疑是焦点中的焦点。
演出那天晚上,操场上临时搭建的舞台灯火通明,台下坐满了翘首以盼的士兵,气氛热烈得如同煮沸的水。高梁和顾一野并排坐在人群中,高梁显得异常兴奋,伸长了脖子,不停地跟旁边的人猜测着会有什么节目,哪个文工团的姑娘最漂亮。顾一野则依旧坐得笔直,神情平静,只是偶尔抬眼看向舞台,目光中带着一丝审慎的好奇。
演出开始了。歌舞、曲艺、乐器演奏……节目一个接一个,台下掌声、欢呼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当报幕员念出“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红星照我去战斗》,表演者:江南征”时,舞台下的气氛达到了**。
一个穿着合体军装、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兵走上舞台。她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眼睛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嘴角带着温柔又自信的笑容。灯光打在她身上,仿佛给她笼罩了一层光晕。
音乐响起,她开口歌唱。嗓音清亮、甜美,又带着一股属于军人的飒爽之气,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高梁看得眼睛都直了,嘴里无意识地喃喃:“我的个乖乖……这姑娘,长得真带劲!歌也唱得好!”
顾一野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江南征身上,起初是纯粹的欣赏,但渐渐地,那目光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他看着她自信从容的表演,听着她歌声里蕴含的情感,那是一种与他熟悉的钢铁、硝烟截然不同的、柔软而明亮的存在。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和……兴趣。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江南征微笑着鞠躬谢幕,目光扫过台下。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的视线,在与台下那双沉静而深邃的眼眸接触时,微微停顿了一瞬。顾一野平静地回视着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那片刻的对视,却仿佛在喧嚣中开辟了一个独立的无声空间。
高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短暂的交汇。他脸上的兴奋笑容瞬间凝固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扎了一下,一种酸涩、闷堵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看看台上光彩照人的江南征,又看看身边神情专注的顾一野,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危机感攫住了他。
“喂,顾一野,”高梁用胳膊用力撞了一下身边的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看入迷了?怎么,你们这种知识分子,就喜欢这种调调?”
顾一野收回目光,淡淡地瞥了高梁一眼,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刺,只是平静地说:“表演得很好。”
他越是平静,高梁心里那股无名火就烧得越旺。接下来的节目,高梁再也看不进去了。他坐立不安,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顾一野,又迅速移开,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憋闷得厉害。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攥紧的拳头,指节已经微微发白。
演出结束后,人群开始疏散。文艺兵们站在舞台边,微笑着目送士兵们离开。不少大胆的士兵凑上前去打招呼、索要签名。江南征身边也围了几个人。
高梁看着顾一野,发现他的脚步有些迟疑,目光似乎再次投向了江南征的方向。那一刻,高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行动了。他一把拉住顾一野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又低又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意味:“走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去还得整理内务!”
顾一野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有些错愕地看向高梁。他看到高梁脸上那种混杂着烦躁、紧张和一丝……委屈的表情,愣住了。这种表情,出现在一向张扬恣意的高梁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你……”顾一野想说什么。
“我什么我!快走!”高梁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顾一野拉离了人群,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步伐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直到远离了操场的喧嚣,回到相对安静的宿舍楼下,高梁才猛地松开手,喘着粗气,背对着顾一野,肩膀微微起伏。
顾一野看着高梁的背影,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线条。刚才被高梁抓住的手臂处,还残留着灼热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道。他沉默着,心中思绪翻涌。高梁异常的反应,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以及此刻这明显带着情绪的背影……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之前从未深思过的可能性。
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悸动和更多无措的情绪,在顾一野心底悄然滋生。他隐约感觉到,他和高梁之间那条心照不宣的界限,因为江南征的出现,被猛地推向了一个清晰而危险的边缘。
“高梁。”顾一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高梁背影一僵,没有回头。
顾一野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却只是说道:“……回去吧。”
他没有解释,没有追问,就像他平时处理任何复杂情况一样,选择了最理性、也最保守的方式。
高梁猛地转过身,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死死地盯着顾一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吼叫什么,想质问什么,但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粗重的喘息,和一句带着挫败与不甘的低吼:
“顾一野,你他妈就是个木头!”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宿舍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带着一种仓皇而逃的意味。
顾一野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抬起头,望向悬挂在墨蓝色天幕上的那轮冷月,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事情,似乎正在脱离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控制,朝着一个未知的、令人心悸的方向,滑去。
野火感受到了来自另一片光源的威胁,开始不安地躁动,试图用更猛烈的燃烧来宣告所有权。而深海,依旧沉默,却已能感受到那火焰的温度,灼热得几乎要将他冰冷的表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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