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在午后才不甘心地缓缓散去,如同舞台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拉起,将真实的战场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下。视野豁然开朗,但也让潜伏的危机变得更加清晰可见——对面山脊线上,隐约可见人工构筑的工事痕迹,以及偶尔反射阳光的望远镜镜片。
对峙在无声中升级。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比清晨的雾气更加浓重。
后方传来命令:尖刀分队派出一个两人侦察小组,前出至河谷地带,核实对面工事的具体布防情况和人员活动规律。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任务,如同将两颗棋子,主动送入对方可能布下的棋盘。
高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开始整理装备。
“我去。”顾一野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平静,却不容置疑。
高梁动作一顿,猛地扭头看他,眉头拧成了死结:“不行!太危险!”
“我观察地形和记录数据更准确。”顾一野的理由充分且专业,眼神里没有任何退缩,“这是最优选择。”
“最优个屁!”高梁差点压不住火气,他一把扯住顾一野的胳膊,将他拉到相对隐蔽的堑壕拐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顾一野!你他妈看清楚!那不是演习!那是真枪实弹!子弹不长眼!”
他的眼睛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布满血丝,紧紧盯着顾一野,试图从他冷静的外表下找到一丝动摇。
顾一野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我知道。所以更需要准确的情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的效率最高,风险相对可控。”
“你……”高梁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胸口发闷,却又无法反驳他的逻辑。他死死攥着顾一野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仿佛这样就能把他钉在原地。
两人在阴暗的堑壕里无声地对峙着,粗重的呼吸交织,空气中仿佛有电光在噼啪作响。
最终,高梁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松开了手。他知道,他阻止不了顾一野。这个人一旦认定了目标,就会像最精密的导弹,义无反顾。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凶狠而决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你去。”高梁的声音低沉沙哑,“我跟你一起去。”
顾一野瞳孔微缩:“命令是两人小组。”
“我是分队长!我说了算!”高梁低吼,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霸道,“要么一起去,要么谁都别去!你自己选!”
这不是商量,是威胁。他用自己分队长的身份,强行将自己塞进了这个死亡任务里。
顾一野沉默了。他看着高梁那双充满了偏执和决绝的眼睛,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了解高梁,这个人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随你。”顾一野最终吐出两个字,转身开始检查自己的狙击步枪和观测设备,不再看高梁。
高梁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又酸又痛。但他不后悔。哪怕是死,他也要和顾一野死在一块儿。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去冒险。
侦察小组在午后光线最为倾斜的时刻出发了。
高梁和顾一野,一前一后,如同两道幽灵,利用河谷地带的乱石和枯木作为掩护,向着目标区域渗透。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的动作轻盈而迅捷,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的刀尖上。
顾一野负责主要的观测和记录,他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通过狙击镜冷静地扫描着对面工事的每一个细节,低声通过喉震麦克风将信息报给后方。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完成一次普通的训练课目。
高梁则负责警戒和掩护。他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顾一野的身后和侧翼。他的手指始终搭在扳机护圈上,全身肌肉紧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扑出去,为身前那个人挡住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他能听到顾一野轻浅而规律的呼吸声透过耳机传来,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青草和枪油的特殊气息。这声音和气息,成了这片死亡地带里,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存在。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流逝。他们已经深入河谷腹地,距离对方工事不足八百米。这个距离,对于狙击手来说,几乎不存在失误的可能。
就在这时,顾一野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下。
“三点钟方向,灌木丛,反光。”他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微微加快。
高梁的心脏猛地一沉,立刻调转枪口,透过瞄准镜看向顾一野指示的方向。果然,在一丛茂密的灌木缝隙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自然物的金属反光!
是狙击手!或者说,至少是一个配备了观测器材的潜伏哨!
对方也发现他们了!
“撤退!交替掩护!”高梁当机立断,在频道里低吼。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
“咻——!”
一声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厉啸破空而来!是子弹!
高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那子弹轨迹,赫然是直奔顾一野所在的方位!
“小心!”那一瞬间,高梁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和战术动作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他如同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朝着顾一野的方向猛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将他压在了身下!
“噗!”
一声沉闷的、□□被击中的声音响起。
高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顾一野被高梁死死地压在身下,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砂石,能清晰地感受到高梁胸腔里那瞬间紊乱狂跳的心脏,和他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的颈侧。
还有……那逐渐在背后漫延开的、温热而粘稠的液体。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顾一野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恐慌的裂痕。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高梁……?”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压在他身上的高梁,没有回应。只是那身体的重量,似乎又沉了几分。
“咻——!咻——!”
又是几声子弹破空的厉啸,打在他們周围的石头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碎石屑。
危险还没有解除!
求生的本能和军人刻在骨子里的纪律,让顾一野猛地清醒过来。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半扛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高梁,连拖带拽,利用地形作为掩护,疯狂地向后退却!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计算着撤退路线,规避着可能的子弹轨迹,同时还要支撑着高梁大部分的身体重量。汗水、尘土和背后那不断渗出的、温热的液体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只知道,不能停下,不能把他丢在这里!
终于,他们踉跄着退入了一处岩石形成的天然凹陷处,暂时脱离了对方的射界。
顾一野小心翼翼地将高梁放平在地上。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高梁背后的伤势——子弹击中了他右肩胛骨下方的位置,作训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液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高梁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嘴唇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着,但他居然还强撑着意识,半睁着眼睛,目光涣散地寻找着顾一野的方向。
“你……没事……?”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顾一野看着他这副样子,看着他背后那片刺目的鲜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撕开高梁背后的衣服,用急救包里的止血粉和绷带,徒劳地试图堵住那不断冒血的伤口。他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别说话!”顾一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凶狠的焦灼,“撑住!听到没有!高梁!你给我撑住!”
他一边疯狂地按压着伤口,一边对着喉麦嘶声力竭地呼叫后方支援,报告位置和伤亡情况,请求紧急医疗撤离!他的语速快得惊人,逻辑却依旧清晰,只是那声音里的颤抖,暴露了他内心早已天翻地覆。
高梁看着他为自己焦急的样子,看着他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恐慌和……水光,竟然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颤抖地、轻轻地,碰了碰顾一野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手背。
“……值了……”他气若游丝,眼神却亮得惊人,里面映着顾一野仓皇的脸,“……保护好……你自己……”
说完这几个字,他眼睛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的手,从顾一野的手背上滑落。
顾一野看着他那张失去血色的、却仿佛带着一丝满足笑意的脸,看着他背后那片还在不断扩大的、刺目的红,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和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逆光中,他跪在高梁身边,手上、身上沾满了他的血,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绝望的石像。
无人区的玫瑰,第一次,被同伴滚烫的鲜血,染上了惊心动魄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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