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顾一野的世界里仿佛被切割成了两个部分——高梁中弹之前,和高梁中弹之后。
前一部分是高速运转、精准冷酷的战争机器。后一部分,是所有齿轮瞬间崩坏、露出底下血肉模糊内核的彻底崩塌。
当高梁的手从他手背滑落,当那双总是炽烈地追随着他的眼睛彻底闭上,顾一野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只手的滑落,猛地向下坠去,坠入一个冰冷、黑暗、无声的深渊。
“高梁……高梁!”
他听不到自己嘶哑的、几乎变了调的呼喊,只能感觉到声带撕裂般的疼痛。他徒劳地、更加用力地按压着那个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伤口,仿佛想用自己的手堵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鲜血浸透了他的手指,黏稠、滚烫,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这气味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取代了之前一直萦绕在他鼻尖的、属于高梁的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个像野火一样烧不尽、打不垮的高梁,那个总是用笨拙又执拗的方式试图靠近他的高梁,那个会在山坡上对他诉说“活着更好”的高梁……怎么会如此安静,如此脆弱地躺在这里,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撑住……求你……撑住……”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颤抖,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命令。他从未如此慌乱,如此无助过。即使是面对最复杂的战术难题,最危险的敌后渗透,他也总能保持绝对的冷静,找到最优的解决方案。
可现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逻辑、所有的理性、所有的计算,在高梁背后那片刺目的红色面前,全都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按住伤口,呼唤他的名字,不能让他死。
后方的支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急促的脚步声和医疗兵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当战友们冲进这处岩石凹陷,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都惊呆了。
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顾一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跪在血泊中,双手沾满鲜血,眼神空洞仓皇,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的人。他死死地按着高梁的伤口,对周围的呼喊和动作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身下这个生命垂危的人。
“副队长!医疗兵来了!快松手!”有人试图去拉开他。
顾一野像是被触动了逆鳞,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与防备,他挥开伸过来的手,嘶吼道:“别碰他!救他!先救他!”
他的声音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医疗兵经验丰富,立刻上前,一边检查高梁的情况,一边迅速进行紧急处理和止血。顾一野被战友强行架开,他挣扎着,目光却始终死死地钉在高梁苍白的脸上,看着医疗兵给他输液,看着他们用担架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
在整个后撤的过程中,顾一野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紧紧地跟在担架旁边。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高梁。他看着高梁因颠簸而痛苦蹙起的眉头,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那失去了血色的、干裂的嘴唇。
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倒带。
悬崖边,高梁绝望嘶吼着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他和坠落的石块。
边境线上,那个在寒夜里小心翼翼为他盖上大衣的笨拙动作。
山坡夜色中,那双映着星光、带着卑微和决绝的眼睛,说着“这就够了”。
浓雾阵地里,那双滚烫的、不容拒绝地为他包扎伤口的手。
还有刚才……在子弹破空而来的瞬间,那个毫不犹豫、义无反顾扑向他,用血肉之躯为他挡住死神的、宽阔而颤抖的后背……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冲向他?为什么明明那么怕他厌恶,却一次次地越界,一次次地用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将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感,硬塞给他?
他一直以为,那是困扰,是负担,是需要用理性去分析和屏蔽的干扰项。
他一直以为,自己筑起的冰墙足够坚固,可以抵挡一切。
可现在,当这堵墙因为高梁的鲜血而轰然倒塌时,当那冰冷的理性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时,顾一野才惊恐地发现——
那所谓的干扰,不知从何时起,早已穿透了冰层,渗入了土壤,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底深处,悄然扎根,野蛮生长。
是什么时候?
是在他一次次默认高梁那炽热目光的追随时?
是在他默许高梁那笨拙的关心和靠近时?
是在他接过那个带着体温的信号发射器,说出“好”的时候?
是在山坡上,听着那番独白,心中泛起陌生涟漪的时候?
还是在更早……早在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某个被那野火般生命力吸引的瞬间?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看到高梁中弹倒下的那一刻,当感受到那温热的血液浸透自己手指的那一刻,当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永远闭上眼睛、再也无法用那种执拗的眼神看着他的那一刻——
一种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恐慌和剧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那不仅仅是战友重伤的悲痛。
那是一种……即将失去生命中极其重要一部分的、灭顶般的绝望。
是“爱”。
这个陌生的、他从未允许自己触碰和拥有的词汇,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原来,他早就爱上了高梁。
在那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日夜里,在他用理性不断抗拒和排斥的同时,他的心,早已向那个像太阳一样灼热、像野草一样顽强的男人,悄然投降。
只是他愚蠢地、自以为是地,用冰层将其封存,视而不见。
直到这滚烫的鲜血,如同熔岩般,将一切伪装焚烧殆尽,将那颗被深埋的、已然生根发芽的种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爱他。
所以无法忍受他的远离,所以会下意识地帮他拉上拉链,所以会在浓雾中任由他握住手腕包扎,所以……在此刻,感受到这锥心刺骨、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和痛苦。
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卷起漫天尘土。高梁被迅速转移上直升机,舱门关闭,旋翼加速,带着他和他危在旦夕的生命,朝着后方医院的方向飞去。
顾一野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那架直升机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蔚蓝的天际。风吹起他凌乱的头发和染血的衣角,他却毫无所觉。
手上、身上,依旧沾满了高梁的血,已经变得暗红,凝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这气味,这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和他刚刚惊悚发现的、关于自己内心的真相。
他没有哭。眼泪对于顾一野来说,是陌生的东西。
但他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悲伤和恐慌掏空了的、摇摇欲坠的躯壳。
秦汉勇走过来,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紧锁,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野,先去处理一下伤口,休息一下。高梁……他会没事的。”
顾一野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依旧望着直升机消失的方向,空洞,没有焦点。
张飞也担忧地看着他,递过来一瓶水,却被他无视。
宋建设站在远处,通过望远镜看着这一切,脸色阴沉。高梁的重伤是个意外,但顾一野此刻毫不掩饰的、几乎崩溃的反应,却坐实了他最坏的猜测。
这朵玫瑰,终究还是被那团野火,燎着了根。
而且,是在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时候。
顾一野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高梁身体的温度和最后碰触他手背时,那轻微的、却重若千钧的力道。
“……值了……”
高梁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无尽悔恨、恐慌和汹涌爱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知道了。
太晚了。
在他终于看清自己内心的时候,那个将这份爱意刻入骨血、用生命来证明的男人,却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无人区的玫瑰,在同伴鲜血的浇灌下,终于彻底绽放。
只是这绽放,带着血的颜色,和绝望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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