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野在哨位上站了整整一夜。
当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将他染血的身影勾勒出一道冰冷金边时，后方终于传来了消息。
高梁还活着。
子弹距离心脏和大血管仅毫厘之差，经过数小时的紧急手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尚未苏醒，需要转入重症监护室密切观察。
消息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顾一野周身凝固的冰层。他没有欢呼，没有流泪，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那死死握着枪托、几乎要嵌入木质纹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一直紧绷到极致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的空隙。
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秦汉勇下令尖刀分队轮换休整，返回后方营地。顾一野被强制要求随队返回，处理个人卫生和休息。这一次，他没有反抗。他沉默地跟着队伍上了车，沉默地回到营房，沉默地脱下那身已经硬结、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作训服，扔进了垃圾桶。热水冲刷过身体，洗去了表面的血污和尘土，却洗不掉皮肤记忆里那份灼热的触感，和心底那片冰冷的后怕。
他换上了干净的军装，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克制的顾一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他需要去见高梁。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底燃烧，无法遏制。
然而，探视并不容易。高梁所在的是师部直属医院，戒备森严，尤其是重伤员所在的重症监护区，非直系亲属和特定人员，严禁探视。
顾一野首先找到了秦汉勇。
“连长，我想请假，去师部医院。”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秦汉勇看着他已经恢复冷静的脸，眉头紧锁：“一野，我知道你担心高梁。但医院有规定，他现在在ICU，不是谁都能见的。而且，你现在状态……”
“我状态很好。”顾一野打断他，目光直视秦汉勇，“我必须去见他。”
秦汉勇被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慑住了。那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深沉执拗的力量。他意识到，阻止是没用的，甚至可能激起更强烈的反弹。他沉吟片刻，说道：“我会试着帮你联系一下，但不确定能不能成。你需要遵守纪律，不能冲动。”
“我知道。”顾一野应道。
秦汉勇的疏通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医院方面的回复很官方：按规定办事，非特许，不得探视。
这个结果在顾一野的预料之中。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连部。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团部。他要去见宋建设。
这是兵行险着。宋建设是那个最明确警告过他、试图在他和高梁之间划下界限的人。去找他，无异于主动将把柄送到对方手上。
但顾一野顾不了那么多了。规则、警告、前途……所有这些，在高梁躺在ICU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他必须确认他安好，必须亲眼看到他，哪怕只是隔着玻璃。
他站在宋建设办公室门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来。”
顾一野推门而入，立正，敬礼：“团长。”
宋建设正坐在办公桌后批阅文件，抬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深沉。“顾一野？有事？”
“报告团长，我想申请前往师部医院，探视高梁同志。”顾一野开门见山，声音平稳，目光坦然。
宋建设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打量着他。眼前的顾一野，穿着干净整齐的军装，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眼睛……宋建设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表面下，隐藏着的、如同暗流般的急切和决绝。
他心中冷笑。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高梁的重伤，像一剂猛药，彻底催发了这朵带刺玫瑰隐藏的毒性。
“探视？”宋建设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玩味，“我记得医院有规定。而且，顾一野，我记得我之前跟你谈过话。你应该清楚，什么样的距离，对你们彼此才是最好的。”
他旧事重提，语气温和，却像鞭子一样抽在顾一野的心上。
顾一野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迎着宋建设审视的目光，清晰地说道：“团长，高梁同志是为了掩护我而负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探望。这与您之前提醒的其他事情，无关。我只是想确认战友的安危。”
他将动机归结于“战友情”，滴水不漏，却又异常坚定。
宋建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好一个战友情。顾一野，你总是这么……理智。”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高梁是个好兵，这次立了大功，负了重伤。于公于私，团里都不会不管。探视的事情，我会亲自跟医院方面打招呼。”
顾一野心中一动，没想到宋建设会这么轻易松口。
但宋建设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冻结。
“不过，”宋建设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顾一野，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记住我对你的期望。有些线，一旦跨过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探望可以，但要把握好分寸。别让一些不必要的情绪，影响了你自己的判断，毁了你自己，也……连累了高梁。”
他的话，像是一道枷锁，伴随着应允，同时套在了顾一野的脖子上。他在提醒他，他握有掌控权，他可以给他探视的机会，也可以随时收回，甚至……可以决定他和高梁的未来。
顾一野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他明白宋建设的意思。这是交易，是警告，是让他看清现实。
“……是，团长。我明白。”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去吧。我会让警卫员安排车送你过去。”宋建设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办公桌后，拿起了文件，不再看他。
顾一野敬礼，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背后，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与宋建设的这次交锋，短暂，却凶险。他得到了探视的机会，却也将自己和高梁，更紧地绑在了宋建设掌控的棋盘上。
但他不后悔。
师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
消毒水的气味浓郁刺鼻。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医护人员偶尔走过的轻微脚步声。
顾一野穿着便装（这是宋建设的要求，避免过于引人注目），站在厚重的玻璃窗外。透过那块透明的屏障，他看到了里面躺在病床上的高梁。
高梁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呼吸机有节奏地发出轻微的声响，监控仪器上跳动着复杂的数字和波形。他双眼紧闭，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平日里那股桀骜不驯、仿佛永远燃烧着的生命力，此刻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顾一野的手掌无声地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空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高梁的脸，从英挺却无意识的眉骨，到紧闭的眼睫，到挺拔的鼻梁，再到那失去了血色的唇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这就是那个总是像火一样灼烧着他、试图靠近他的人。
这就是那个会笨拙地关心他、固执地守护他的人。
这就是那个……他直到险些失去，才惊觉早已深爱入骨的人。
他来了。他终于站在了这里。
可是，隔着这层玻璃，隔着那些冰冷的仪器，他无法触碰他，无法告诉他，自己那颗迟来的、滚烫的心。
“高梁……”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呼唤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我来了。”
“对不起……”
“还有……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在他心底轰然作响，却无法传递到玻璃的那一端。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用目光描摹着爱人的轮廓，仿佛要将这一刻，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让他回过神来。
一名护士走过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里面的高梁，低声道：“探视时间快到了。病人需要安静。”
顾一野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高梁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牢牢记住。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玻璃窗内，病床上，高梁那放在身侧、连着输液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顾一野毫无所觉。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ICU区域，将那个寂静的、充满了生命仪滴答声的空间，和他刚刚无声告白却未能送达的爱意，一起留在了身后。
破晓已过，白日降临。
但有些等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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