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那一声嘶哑破碎的呼唤,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七二一团部大院那压抑的平静。他踉跄着扑过来的身影,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濒临崩溃的脆弱,让周围所有看到的人,都不由得心头一紧。
顾一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如同失控的火车头般冲向自己的人,瞳孔微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身边陪同的两名师部军官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拦。
然而,高梁的速度太快,情绪太汹涌,他根本无视了任何阻拦,眼里只剩下那个清瘦挺拔、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身影。他冲到顾一野面前,没有拥抱,没有哭喊,只是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抓住了顾一野的双臂,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骨头也嵌进对方的身体里。
他微微仰着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顾一野的脸,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幻觉,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滚烫的、带着咸涩气息的呼吸,一下下喷在顾一野的脸上,和他那剧烈颤抖的身体,昭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翻天覆地的海啸。
顾一野被他抓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承受着高梁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目光和颤抖。他能清晰地看到高梁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血丝,看到他苍白干裂的嘴唇,看到他额角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以及那身皱巴巴、显然是从疗养所匆忙跑出来没来得及换的衣着。
一股混合着心疼、愤怒、后怕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顾一野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这个傻子!这个不要命的傻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拖着这副还没好利索的身子跑回来!他怎么敢在这种风口浪尖上,用这样毫不掩饰的方式冲向他!
他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宋建设虽然倒了,但他的余党未清,正愁找不到把柄!
顾一野的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警告他必须立刻推开高梁,必须保持距离,必须用最冰冷的态度划清界限,才能保护他,也保护他们之间那刚刚见了一丝天光的感情。
可是……当他看着高梁那双充满了血丝、却依旧固执地映着他倒影的眼睛,看着他那副仿佛失去了全世界、只有抓住自己才能活下去的绝望模样,所有冰冷的理智,所有权衡利弊的算计,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做不到。
他无法在这个时候,对这个为他跨越生死、不顾一切奔袭而来的人,说出任何一句冰冷的话,做出任何一个推开他的动作。
他只能沉默地站着,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他所有的恐慌和颤抖,用自己的目光,无声地告诉他——我在。我还活着。
两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一个死死抓着,一个沉默承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怪异而紧绷的气氛,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滋滋作响。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两名师部军官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张飞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急如焚,却又不敢上前。他知道,此刻任何外界的干扰,都可能成为压垮这两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还是陪同顾一野前来的一名年纪稍长的军官,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高梁同志,请你冷静一点。顾一野同志是回来配合调查的,他没事。”
这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高梁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猛地回过神,意识到周围还有很多人,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惊世骇俗。他抓着顾一野手臂的力道微微松了些,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只是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两名军官,声音沙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和戒备:“他……他真的没事?”
“我们保证,顾一野同志的人身安全没有问题。”那名军官语气严肃地保证道,“他现在需要去完成一些必要的程序。请你配合,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
高梁死死地盯着那名军官,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他又看向顾一野,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担忧。
顾一野终于动了。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高梁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极其隐晦的动作,幅度小到几乎没有人能察觉,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高梁,却准确地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他没事,别担心,别冲动。
高梁紧绷的身体,这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点点,但抓着顾一野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一旦松开,就会立刻被恐慌的浪潮吞噬。
顾一野看着他这副依赖到近乎偏执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他必须让高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微微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稳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语气,开口说道:“高队长,我没事。你先回疗养所,继续休养。这里的事情,组织上会处理。”
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像是在对一个普通的、不太熟悉的下属说话。
高梁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顾一野。他叫他“高队长”?他用这样疏离的语气让他“回疗养所”?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再次涌上心头。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怪自己没能保护好他?怪自己在这个时候跑来添乱?
“顾一野,我……”高梁急切地想要解释,想要告诉他自己的担心和害怕。
“执行命令!”顾一野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出来的厌烦,“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伤病员就要有伤病员的觉悟!立刻回疗养所去!别在这里妨碍公务!”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高梁的心脏!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从之前的担忧急切,变成了茫然、无措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受伤。他抓着顾一野手臂的手,终于无力地、缓缓地松开了,垂落身侧,微微颤抖着。
他看着顾一野那张冰冷而陌生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原来……自己不顾一切的奔赴,在他眼里,只是“妨碍公务”吗?
顾一野强迫自己不去看高梁那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破碎感的眼神,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地心软,就会前功尽弃。他狠下心肠,转过身,对那两名军官说道:“我们走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步朝着团部大楼走去,步伐稳定,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高梁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顾一野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团部大楼的门洞里,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审视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他只觉得心里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原来……他所谓的深情和奔赴,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
原来……他拼了命想要守护的人,根本不需要他。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将他彻底淹没。他踉跄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张飞见状,连忙冲上前扶住他,看着他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低声劝道:“高梁,别这样……顾一野他……他可能是有苦衷的……”
苦衷?
高梁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顾一野消失的方向,那双曾经炽烈如火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灰败的死寂。
什么苦衷,能让他用那样冰冷的眼神和话语,将自己推开?
他不信。
他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在顾一野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而已经走进团部大楼的顾一野,在拐过走廊拐角、确认脱离了高梁的视线后,脚步猛地一个踉跄,不得不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刚才那番表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心血。天知道,当他看着高梁那瞬间黯淡破碎的眼神时,他需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将他紧紧抱入怀中的冲动!
他知道,他伤了高梁,伤得很深。
他知道,高梁此刻一定痛不欲生。
但他没有选择。
宋建设的倒台只是开始,暗处的敌人还在虎视眈眈。他不能将高梁拖进来,不能让他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靶子。只有用最绝情的方式将他推开,让他对自己“死心”,让他远离这个漩涡,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哪怕……代价是让他恨自己。
顾一野缓缓直起身,抹去眼角那不受控制溢出的一滴生理性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硬。
这条路,他选定了。
再痛,也要走下去。
无人区的玫瑰,为了守护它唯一的太阳,宁愿自行碾碎花瓣,将所有的刺,对准了试图靠近的温暖。
无声的熔岩,在冰冷的地表下,汹涌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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