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能感觉到,仁王的生命已经殆尽,可是他仍一味地往身前的躯体中输送力量。
“为什么?”幸村撑着身体坐在原处,并没有着急挪动过去,垂着头幽幽质问,“为什么它会有你的力量?”
衣袖内,左臂上早先削去皮肉的那片肌肤,因收获到主任的关注而隐隐作痛起来。
“我询问你们去向时,同它做了交易。”德川看不清幸村脸上的神情,“……是我的错。”
幸村沉默半晌,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抵在胸口,周身伤处似乎都断了感知,只空荡荡的地方径自疼痛。
“……是因果造化。”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德川,劳你扶我过去。” 这样说着,他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德川犹豫了一下,抽回自己的手,将仁王的尸身轻置于地,而后起身抱过幸村,将人放在仁王身边,又依言替幸村取来了放置在氅袍边的一支白玉细管状容器。
“多谢。”幸村接过东西,解开其上禁止,旋开那玉管一端,从中抽出四只暗红色的长香。
和德川醒来时在那寒室中看到的残香形状无二——这便进一步佐证了三船所言。
幸村能感觉到身边人短暂停滞后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恍作不察。他指尖划过周身榻榻米,水渍便浸开一个一个法阵,末了,他将四支细香捻燃,插在阵眼。
水气乍起。
德川躯体僵直,只觉得瞬间回到了那日那间冰室,氤氲中,那模糊的身影再看不真切……
仁王雅治身处一片幽静的树林。
此处仿佛是被尘世遗忘的角落,静谧得让人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悠悠鹿鸣再远山回荡。头顶上空,透过树叶间隙,可以看到优雅盘桓的白鹤,它们的身姿轻盈而灵动。
仁王随手捡起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一边当剑挥动,一边缓缓地在树林中游荡,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要去往何方,但心中却没有恐惧。
正百无聊赖,远远看到了上风口一个采药的山夫。
那人背着一只巨大的背篓,手中拿着一把小锄头,侧影看起来有些熟悉,但仁王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正思忖间,那人一声低呼,他背后的竹篓突然坏了,里面一只硕大的菌菇呼噜噜地撒了一地,顺着坡道像仁王滚来。
仁王下意识地抬脚去拦。脚下一软,耳边只听得一声尖叫,“呀!你特娘的!——”
仁王低头一看,就见那只皱皱巴巴的菌菇伞面上一张人面正呲牙咧嘴,他当即一个激灵,就要往后蹿开。
适时那采药人已飞身而至,再仁王松脚之后毫不犹豫一把薅住了那骂骂咧咧的菌菇。
那人虽然看起来年过半百,但举止却颇为麻利,他死死抓着挣动不已的精怪,抽空感激地看了眼仁王,“多谢相助!”同时从身上摸出一段绳子,三两下捆了那菌菇精。那精怪登时便老实了,化作一朵同寻常一般无二的蘑菇。
神色举动间,那份本来的熟悉忽然消散了,仁王怔愣片刻, “这蘑菇为何……”会跑、会跳还会叫嚣?
他想这样问,却又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故而话头一转,“老人家是此间仙人?”
那老人一愣,哈哈笑了两声,“老夫柳生比吕士,只是山间修习的一个草药术士。”
仁王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尘缘回忆悉数涌上心头。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须发灰白的老者,啧啧称奇,“你这药罐子,竟然也修习起术法来了?”
那柳生比吕士闻言先是露出茫然的神色,随即微微蹙眉,不甚高兴地回道:“少侠,老夫与你不曾相识,你何处此言?”
仁王咧开的笑僵在嘴角,“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仁王雅治!”
柳生比吕士神色不虞,但言辞坚定,“老夫并不认识你。”
“你不认得我……”仁王心中有些失落,他意识到这个柳生可能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好友了。
他忽而失去了结交的心思,抬手拍了拍柳生的肩膀,同他擦身而过:“不认识就算了。”
他径自沿着山路下行而去,留下背后一脸困惑的柳生。
离开山林后,他对前路越发茫然,所以决定随着风的方向行进。
不久,他来到了一条江边,江水涛涛,横无际涯。
一群武士和士兵正在江边忙碌着。仁王厌恶一切穿着官服的人,准备越过他们。然而却被一个武士将军拦住了去路,“今日天皇出巡,尔等避让此道!”
仁王心中登时涌起一股不满,心道那老匹夫如今还来找他麻烦,他横眉冷对,“我倒是谁,原来是光仁的狗。”
将军听了仁王的话,露出了费解的表情,继而震怒,“大胆,敢对先皇不敬,来人把他拿下!”
仁王一惊,“死了?”
这一问当然得不到回应,他哈哈一声大笑,旋身闪开那扑上来的侍卫,心里觉得畅快极了。
笑着笑着,却是落下两行泪来,“他死了,哈哈……他竟然死了……”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所有对意义的追寻都宛若闹剧。
他胸口一痛,便一头扎进澎湃的江水中。
江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魂魄在江水中飘荡。岸边的士兵大喊:“糟了,人掉下去了!啊!真、真田将军!……”
话没听全,仁王已经随波飘远了。
他在那江中沉沉浮浮,喉咙间涌起一阵阵恶心,恍惚觉得这头晕目眩的感觉尤为熟悉。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放弃了挣扎,只随着江水的流淌。
他看到岸边春花、夏荷、红枫、腊梅依次轮转,看到艳阳和冬雪交替投身江中,看到山山而川的壮丽,星辰点点的烂漫……
不知过了多久,仁王发现身下着了地。他缓缓地从江中站起,觉得周身都有些发软。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才勉强稳住,这才发现有许多人都像他一样站在江中,默默地向着前方一个洞开的光亮处走去。
仁王不自觉地也跟着他们一起向前走,他不知道那个光亮处是什么地方,但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里似乎有着他一直在寻找的终点。
河流的前方有一处城门,城门上写着“西界”二字。
身侧岸边的曼珠沙华摇曳若血色的浪潮,仁王忽而悉数忆起自己缘何至此。
人流依次顺着水流进入那界门。
仁王在水中矗立良久,最终自嘲一笑,扭身上了岸。脱离了水源便好像失去了力量的来源,他登时便倒进了旁边的彼岸花丛。
红色细长的花叶在他周身疯狂生长,吸附在他的身躯上。
他躺在花丛中感受着力量的加速流失,脑内思绪万千。
他不知道自己这般行事结局会怎样,但他想等一个人来。
赌气地执起身边的一朵花,仁王一边揪掉其上的花叶一边喃喃自语,“等,不等,等,不等,等……”
“……不等。”最后一瓣捻在指尖,仁王顿了顿,复又去摘第二朵。
“别揪了,花精在骂你了。”一道柔和声线自他身边后来。
仁王猝然回首,就见那人宽袍缓带含笑站在那河水之中。
他扔掉手里的彼岸花,“你怎的才来!”
抵住仁王抓来的手,幸村收起笑来,“你想好了吗?真的不要去往生?”
仁王执拗地绕过他的格挡,将幸村的手腕攥在手掌心。
幸村微微蹙眉,意图劝解,“那样的话你就再也不能转世了。”顿了顿又宽慰道,“你且去,我到来生寻你。”
仁王深深地看着幸村,坚定摇头,“你不会的。”
幸村没了声音。
“你答应过我的,等我死了,你就收了我的魂魄留在身边。”
幸村一挑眉,“我几时答应了你?”
仁王眼一瞪,当即耍赖,“我不管,左右我已决意不去投胎了!”他看了看幸村不为所动的神色,眼珠一转,“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蹬腿了啊!——而且我也当真舍不得我这辈子苦苦练就的手艺啊!——苍天啊——谁能不怜我英年早逝啊——”
他演得起劲儿,幸村眉心抽疼。
终于,仁王泪眼婆娑的视线中,幸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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