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睁开眼,一半的思绪还在梦里。
他的梦境是漆黑的,空无一物。许多年来他都在重复相同的梦,醒来时却不记得梦的内容,只有感觉是相似的,疲惫并且绝望。似乎他在梦中穷途末路地死去,才会在这面人生中醒来。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在下雨,这让他的醒来也像另一个梦。
他意识到手机在响,看着屏幕上的“悟”发了会儿呆,才猛地从床上坐起按下通话键。
“杰?你还好吗?”
五条悟的声音立刻从听筒中传来,听上去很焦急。
“还好,我才醒。”
夏油杰抵住太阳穴,企图减轻头痛。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片刻,换了轻松的语气:“我到了哦,楼下。”
夏油杰看一眼时间:“这么早。”
“反正又没什么事,而且我想早点见到杰嘛,昨晚我可是兴奋得整晚都睡不着呢。”
夏油杰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了,下床给自己倒水,肩膀夹着手机:“我马上收拾,你在车里等我一下。”
“七海已经开车走了。”
夏油杰手一抖,水泼出去些:“你现在在哪呢?”
“路边站着。”他的声音离话筒近了,好像说悄悄话,“话说回来,刚才有几个人一直用怪怪的眼神盯着我看。”
……明星站在大马路上,别人不看你才怪呢,昨天的事都忘了吗!
夏油杰头似乎更疼了:“你先上来吧,门牌号是……”
挂掉电话后,夏油杰才发现手机有二十几条未查看信息,都是来自同一个人,第一条是“起床”,接下来说了许多穿哪双鞋戴哪块表等无关痛痒的问题,后来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就问杰还在睡觉吗杰还没醒吗杰怎么不回我,也像自言自语。最后一条消息很怪,看得夏油杰心头一颤。
杰不会又去海边了吧?
还有三个未接电话。
怪不得电话接通时他那么紧张。
愧疚感浮上心头,刚好门铃响了,夏油杰打开门:“抱歉悟,我没听到你发的消息……”
站在门外的人戴一顶纯黑色的鸭舌帽,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另半张脸藏在黑口罩下面,衬衫和牛仔裤是最简单的款式,看上去就不像正常人。
亏他还担心是不是被拍到了,这种装扮,狗路过了都要多看两眼……
怪异人伸出手打招呼:“嗨,杰。”
进门后五条悟脱下面部武装往沙发上一丢,很有兴致地参观起来。
“这就是杰平时住的地方吗?”
“是不是相当平民。”夏油杰把水杯放到茶几上,“这是我父母留下的房产,大概。”
“大概?”
“他们好像过世了。”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不记得十六岁之前的事。”
“嗯。”
“发生了什么吗?”
夏油杰张张口,苦笑一下:“还是不说了,我怕你会觉得无聊。”
“不会。”他说,“不会的,杰。”
五条悟乖巧地坐在茶几旁边,安静看他。
夏油杰叹口气,坐到他对面:“那是圣诞节的早上,我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打个比方,就好像晚上睡觉的时候大脑被格式化了一样。我当时陷入巨大的恐慌,平静下来后开始在房间里寻找线索,桌子上放着已批准的退学申请书,上面有我的照片,夏油杰,我知道了我的名字。手机社交软件的联系人都被清空了,只保留了一位网名叫六眼的先生。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性别,但也找不到其他和我有关的人,只好发消息给他,他很快回复了我,我才知道他是我的资助人,从我父母去世后便开始了,我们交流不多,现在我知道的信息几乎都是他告诉我的。”
“你去看过医生吗?”
“医生说我的脑部没有创伤或病变特征,可能是心理问题,但我已经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了,又怎么知道到底有什么问题呢?所以变得无解了。”
说到这里,夏油杰的语气反而轻松了许多,无奈地释然。
五条悟没有说话,表情比他还要沉重,垂下眼睛,仿佛在想事情。夏油杰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抱歉,我就说这件事很无聊。”
“为什么要道歉呢?杰又没有伤害我。”
夏油杰愣了一下,是啊,为什么道歉,与其说是习惯性地表达,不如说……
“因为悟看起来,有些难过。”
他如实回答。
“杰好像会把不相干的责任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这样不好,压力会很大哦。”
“我没有那么随便,是因为你……”
“嗯?”
夏油杰顿了一下:“饿不饿,去吃饭吧。”
五条悟对他明显转移话题的行为不置一词,拿起手机晃晃:“好像走不掉了。”
屏幕上是一张角度刁钻的照片,一半的镜头被建筑物遮挡,另一半也因为下雨不算清晰,是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黑口罩黑帽子黑眼镜。
五条悟很无辜地说:“被拍到了。”
七海紧接着打来电话,五条悟说我只在楼下站了半小时而已,怎么被认出来的好奇怪,早知道我还不如大摇大摆地来,戴口罩好闷,墨镜都起雾了。他还誓旦旦地说这不是我的错,又说那好吧我暂时不出门,但今天和杰约好要吃荞麦面,你去买然后叫人送过来吧。
话刚说完,电话那头就挂断了。
五条悟和夏油杰你看我我看你,室内诡异的安静。
“杰!你看他平时就是这么欺负我,你被这个可恶的打工人蒙蔽了!”
夏油杰无奈地“嗯嗯”,起身打开冰箱,看着空空如也的里面才想起昨天离开前已经清空了,有些尴尬地转过来:“点外卖吧。”
五条悟同学立刻举手:“我要吃汉堡!”
点了五个汉堡和两份薯条,五条悟吃到第四个的时候,半个嘴巴被食物塞满,声音含糊:“杰是不是昨天没睡好,脸色有些差。”
“嗯,做了噩梦。”夏油杰点头,他不想欺瞒他,也觉得无意义,“这个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虽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但每次醒来后都觉得很累。”
“经常做吗?噩梦。”
“不算经常,但也不算偶尔。”
“你是因为这个才……去海边?”
他很隐晦地在问,夏油杰打哈哈:“散散心。”又突然想到和对方的相遇也是在海边,于是反问:“悟呢,悟去海边做什么?”
“我?”五条悟又是一副漫不经心思考的模样,最后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我是为了遇见杰呀。”
这句话实在暧昧,像在酒吧搭讪时的俗气开场白,但配上他这张长空映雪的脸,加上一副坦诚到天真的表情,竟然一时间分辨不清具体含义。
夏油杰的心像蜻蜓的翅膀在风中颤动。
他把最后一个汉堡往前推,说不够吃的话这个也可以给悟。五条悟皱着眉问你不是饿了吗,怎么就吃几根薯条。夏油杰说没什么胃口。
又补充一句:“最近都没什么食欲,可能天气比较热,不是有种说法吗,叫苦夏?”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五条悟的表情突然变得怪异而——沉重。老实说凭借他们短短的相处,他还对他很陌生,但那种沉重依然如同锈蚀的铁剑,悬在他的心间。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引他。
于是夏油杰本能地脱口而出:“悟……我和悟,曾经认识吗?”
这下那种沉重的表情又变得耐人寻味,和之前不同,五条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好像很认真地回忆过才给出答案:“没有,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杰忘记了。”
夏油杰想说我没忘记。但心又变得很空,变得急切,他甚至想再确认一遍——我们真的不认识吗?虽然这问题有歧义,夏油杰是认得他的,但那只限于屏幕上和广告牌里的他,不过是一副完美皮囊。他从没想过会和这个仿佛住在云端的人产生交集,而此刻他们就挤在狭小的公寓中分享五个汉堡和两份薯条。对方的一切都很陌生,自己大脑中没有存储关于他的信息,但他总有种彼此曾相识的感觉,这太过不自量力——他们的人生轨迹明明不会有任何重合,他又怎么会认识他呢?
我不认识他,夏油杰说服自己。
空白的过去没有让他的人生如释重负,而是充满困惑和疏离。这世界和他的联结太脆弱了,悬如细丝,他凭借独走钢索的心志活到今天。很多时候他都会选择沉默,即便面对不公、欺凌、面对心中逐渐滋长的憎恨。不要责怪他人——世界上的每个人对他而言都是陌生人,陌生人面对陌生人总是冷酷。这并不是某种错误,如果真的有错的话,那只有自己。
所以,他看向五条悟:“抱歉,是我误会了。”
“杰怎么又在道歉。”
五条悟探过身体来抓他的手,温和地看他,像褪去顽劣的面具,化身为神子,将自己的慈悲播撒,不过这窄小世间,他眼中只有面前之人。
“这样会很累的。”
夏油杰在极近的距离和他对视,连呼吸都能感受到,望进彼此的眼睛。
“太近了。”他轻声说。
“杰讨厌吗?”
夏油杰皱起眉:“这会让我觉得,我的灵魂好像认识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好像不是他的嘴巴在讲话,而是他的灵魂,他被囚禁许多年的即将窒息的灵魂,透过牢笼的间隙还要伸出手来。向面前这个人。
五条悟显得很悲伤,他更近了一些,在夏油杰的额头上轻轻吻下。
“是啊,或许我的灵魂也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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