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希望。”弗雷德说。
玛格丽特的笑脸僵住,心也凉了半截。
在医院临别的信里写的真情实感,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濒死的心思。如今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他却像是遗忘了一段记忆似的,装腔作势,佯装成正人君子。
“不过——”弗雷德走过来,以为她真的脚崴了,赶忙扶住玛格丽特,“看到你在这里,我很开心。”
玛格丽特没被这句话打动,反问道,“开心什么?”
“开心你在这里。”
“我是谁啊,还能让你开心?”玛格丽特忍不住阴阳怪气。
弗雷德笑起来。
“是我在乎的——”弗雷德说着,澄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巴黎的老朋友。”
玛格丽特翻了个白眼。
她拿出玛德琳蛋糕,剩下一块就给弗雷德,又小口咬着,“我以为你上前线了。”
“我被调来了巴塞罗那,当然一部分原因是身体确实不太好。”弗雷德也坐下来吃蛋糕,“我遇到一个美国医生,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他说我得了炮弹休克*1症。”
炮弹休克。
在大战*2结束之后,玛格丽特目睹了自己的邻居——一位从欧洲战场回来的士兵自杀身亡,甚至参加了凄惨的葬礼。当时她第一次听说了这个词,也知道了不是只有子弹才能杀人。
“不过——”玛格丽特迟疑地开口,“现在外面的状态,会触发你的炮弹休克吗?”
弗雷德摇头,“不会。”
他看了眼陈旧的怀表,“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原本见到弗雷德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随之升腾出来一股酸苦,像是吃完葡萄柚之后口腔里蔓延开的浓烈的苦味。
她从行李箱里取出那张弗雷德的信。
还没等重新看一遍,门又被“砰砰”敲响。
玛格丽特刚拧开门把手,却见去而复返的弗雷德冲了进来,紧紧拥抱住玛格丽特,另一手将门锁住。
“怎么了……?”
弗雷德靠着墙缓缓倒下。
他的后背有些潮湿,等到玛格丽特把弗雷德翻过来,才发现他在流血。
一瞬间,密集的枪声铺天盖地爆发了,像是海浪声此起彼伏。
枪战开始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玛格丽特还是立刻取出自己的急救包,迅速剪开弗雷德的衣服,帮他包扎好汩汩流血的伤口。
看样子只是流弹的擦伤,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总归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到要害。
玛格丽特松了口气:这个情况下找到医院实在是困难。
她准备扶起弗雷德,却碰到他腰间的枪套。
这是一把小巧的自动手/枪,被他牢牢别在腰间。甚至他的口袋里还有满满当当的弹夹。
在这个城市搞到这样的东西并不容易。
玛格丽特把弗雷德费劲地拖到床上,随后蹲下身走到窗口,举起化妆镜观察外面的情况。
兰布拉大街与巷口停了一辆卡车,一群脖子上围着红黑手帕的年轻人正从卡车上跳下来,麻利而迅速地把街道上的鹅卵石撬出来,制成简易的沙袋墙。
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商店也都紧锁大门,几乎是一瞬间,巴塞罗那就陷入一种紧张而焦灼的状态。
玛格丽特想到贝克特的话:
“现在的巴塞罗那,就像是一个充满即将爆裂的气球。几乎每个党/派都在往里面吹气,橡胶已经支撑不住过大的压力了。我想,这个气球很快就会破裂,很快。”
现在,气球破了。
“威灵顿记者!”
贝克特在门外敲着,“你还好吗?”
玛格丽特急匆匆打开门,“我还好,很安全。”
“出事了。”
贝克特急匆匆地往门内走,一屁股坐在外间的茶几边,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珍贵的香烟,随后嘟嘟囔囔说着他知道的全部情报。
“电话公司出事了,据说是国民自卫队想要从国工联手里把电话公司抢过去。”
“所以楼下对峙的是国工联和自卫队?”
“或许是,不过我还看到了POUM(马联工/党)的几个人。”贝克特耸耸肩,“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威灵顿,事实就像是破碎的拼图,谎言也是拼图的一部分。”
“其他记者呢?”
“西班牙的记者估计已经在现场了。”贝克特说,“外国记者都在宾馆里呆着,我们暂时出不去,酒店已经把铁门关上并上锁了。”
玛格丽特正在记录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的视线落在角落的电话上。
原本并不觉得会在巴塞罗那停留很久,因此她订了相对昂贵的套间,房间内配备了一台电话。此刻,这个电话或许是她联系马德里的唯一途径。
“电话公司被占领,还能打电话吗?”贝克特有些犹豫。
玛格丽特举着听筒,等待了一段时间,“不能。”
他们的通讯被中断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去宾馆楼顶,那里或许能看到更多战况。”贝克特站起身,并不打算坐以待毙,“祝我好运。”
“注意安全。”
贝克特冲她点点头,随后关上大门。
“玛吉,发生什么了?”弗雷德从里间走出来。
玛格丽特抬起头,“发生巷战了,我们暂时都出不去。”她又补充了一句,“国民自卫队试图占领电话公司引发的战争。”
光着袖子,弗雷德有些难得的无措。他从衣橱里找出浴袍,小心翼翼地披在身上,因为扯动了伤口而龇牙咧嘴。
玛格丽特笑起来,“怎么不找我帮忙?”
她说着,一边走了过去,帮他把袖子套进浴袍里去。
“谢谢你。”
玛格丽特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坐回茶几边不停尝试着拨打电话。
弗雷德坐在她身边,翻阅着玛格丽特的工作笔记。
其实他从未见过玛格丽特记者的这一面。他们总是在最清闲的时候见面,聊着天,偶尔写点东西。如今在高压状态下,玛格丽特显示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与冷静,像是磁石般吸引着弗雷德的视线。
电话拨通。
“我需要拍一封电报给马德里,佛罗里达宾馆的赫伯特·马修斯先生。”她拿着笔记本,有条不紊地说。
弗雷德站起身。
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但窗外此起彼伏的枪响让他们都不敢出门。东方酒店相对更安全,这里离纷争更远,不像科隆酒店或是猎鹰酒店那样是某个派别的大本营。
弗雷德俯瞰着街道。
这并不是他来到西班牙的初衷。
如今,他不得不目睹一切与他原本的构想背道而驰。内讧的共和派让焦灼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而原本的理想之战变得更像是普普通通的战争。它和从古至今的其他战争没什么两样。
或许他应该去帮助那些系红黑手帕的人——他心想——那是一群工人,他是他们的一份子。
但是弗雷德始终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么做。
他凭什么要为共和派内部的权力斗争而死?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这群上层人士的。
“你今天得待在这里了。”
弗雷德的思绪被打破,随后回头看玛格丽特。
“或许是的。”他看了眼街道,苦笑着说。“我会睡在沙发上的。”
“你是病人。”
“我本就已经打扰到你了,怎么还能让你睡沙发?”弗雷德叹口气,抓了抓松散的头发,“拜托你,不要再跟我争了。”
玛格丽特无奈。
“但我很高兴你能来。”她说着,“起码你信任我,不是吗?”
这句话换来了长久的沉默。
玛格丽特看向他,低垂的眉眼根本看不清情绪,只能感受到他的纠结与挣扎。她恨不得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但是理智让她无法做出这些行为。
值得庆幸的是,玛格丽特今天买到了面包和奶酪,否则她必须得冒着枪林弹雨去找一家还在开门的食品店。
简单吃过晚饭之后,玛格丽特洗漱了一下,就早早准备休息。
其实根本没法入睡,每一次响声都会带来震动,让她时不时担心玻璃会被打碎。
她坐起身,继续站在窗口。
路障的后面,那群年轻人们正围着火堆煮鸡蛋吃,仿佛面对的并不是残忍的战争,而是在郊外野营。整座城市陷入了死寂,没有什么灯光,所有人都感受到暗处有枪管正在瞄准,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
玛格丽特觉得头疼,她急需一片阿司匹林,不过行李箱里好像没有这种东西。
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会儿,却只找到了半盒香烟。
总归比没有好,玛格丽特一边想着,一边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又询问正在看书的弗雷德是否需要。
“不了,我没这么大瘾。”他拒绝道。
火柴擦过纸盒,玛格丽特把火苗凑近了嘴唇,随后轻快地甩灭。“你在看什么书?”
“《魔山》,你读过吗?”
玛格丽特吐出一口烟雾,点了点头。
托马斯·曼。
“很出色的小说,可惜我不会德语。”弗雷德说道,手指抚摸了一下书脊。“如果我能写出类似的小说,大概我死而无憾了。”
玛格丽特只笑,“你死之前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
弗雷德不明所以。
“如果我们还能重逢,请允许我当面跟您道歉。”玛格丽特复述了一边信中的原话,随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弗雷德的耳根一下子红了。
他支支吾吾,“你看过了?”
“嗯。”
“那是我受伤的时候写的,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嗯。”
见玛格丽特没什么反应,弗雷德也有些慌张,手足无措地合起书,起身站在玛格丽特跟前,“那你还需要道歉吗?”
玛格丽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浅笑。
“不用。我只想知道,你信里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着,侧过头吐烟雾,尽量不让弗雷德闻到。
“……”
“对我有不同的感情。能解释一下吗,弗雷德·莫里斯先生?”玛格丽特看着他,香烟夹在食指之间,缓缓地安静燃烧着。
她想,这或许是给弗雷德的最后一次机会。
弗雷德往前迈了一小步。
他离玛格丽特近了些,鼻息间都是她的气味,是烟草味混合着凡士林的味道。她仍然光彩夺目,粉色的丝绸睡袍像是披散在身上的轻薄月光,又像是细腻的水流。
说吧。说你爱她。
弗雷德的心跳像是从脚底冒出来的,一下又一下冲击着他的整个躯体。
他嗫嚅道,“我爱——”
*1: 即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2: 第一次世界大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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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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