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与饭店已经重新开放了，等到马修斯来到巴塞罗那时，局势已经不如想象中严峻。
三人坐在饭店内，一边吃着难得的正餐，一边商量着有关巴塞罗那的报道。
很显然，尽管局势轻松了少许，但所有的纸质文件——尤其是外国记者的纸质文件都会受到仔细检查，想要把关于巴塞罗那巷战的消息带出西班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或许可以等待几个月。”贝克特提议，“不过这几个月或许会很难熬。”
马修斯持相反的意见。
“我们难以判断接下来的局势，巴塞罗那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和平吗？马德里真的能够守住吗？”马修斯的视线看向玛格丽特，还带了更深一层迟疑与审视，“更何况还有莫里斯先生，他比我们危险一些。”
贝克特不解，“国际纵队也会被敌视吗？”
“现在是国际纵队，未来会变成‘第六纵队’，你永远不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马修斯又重复了一遍。
很显然，在西班牙的这几个月里，他见到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东西，也逐渐推翻了自己曾经的一切评价体系。马修斯不仅担心巴塞罗那会落入佛朗哥手中，也担心其他法西斯国家会将战火燃烧到欧洲其他地区，甚至乃至美国。
“是否可以伪造记者证给莫里斯？”玛格丽特问。
“可以是可以。”马修斯说，“但是你的文稿也很难通过审核。”
是的。
玛格丽特想，自己怀揣的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采访稿，也还又众多关于巴塞罗那的、马德里的、巴斯克地区的众多真实故事。
真实是战争年代最难得能可贵的。
“当初，莫里斯先生是怎么来到西班牙的？”
“他说是翻越了比利牛斯山，马修斯。”
“最差的结果是，重新翻回去。”马修斯的视线看向她，又穿过她看向更远处。
玛格丽特回头，几个自卫队的男人搂着漂亮的加泰罗尼亚姑娘，嘻嘻笑笑地走进饭店。
“我会给你们准备好记者证和材料，你最好把你的文稿都藏起来。”马修斯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我们巴黎见。”
玛格丽特点头。
“大家都一个个离去了啊……”马修斯感慨着，“一定要平安，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朝他点头示意，随后起身去吧台又买了杯咖啡。
还在等待的时候，身后几人就在积极聊着天，加泰罗尼亚语晦涩难懂，但最终玛格丽特还是勉强听了个大概：
他们或许要去猎鹰酒店，把里面的POUM成员全都抓起来。
听到他们得意洋洋的嘲笑，仿佛征服曾经的盟友是莫大的荣光，玛格丽特心里不是滋味。
她没有一刻像此时这样，如此想要回去。
等到玛格丽特带着一杯咖啡返回东方酒店时，弗雷德已经提前回来了：他试图去总医院开一份退伍证明，但是却没能成功。或许这段时间逃离的外国士兵数量过多，他们对退伍的审核变得严格。
“不过我今天见到了埃里克。”弗雷德有些兴奋，“他还活着，上帝保佑，他的喉咙被子弹击了对穿。”
“天。”玛格丽特问道，“他还好吗？”
“还不错，因为在准备开设退伍证明，他相当开心。”
玛格丽特道，“倘若早些时候遇到你，我就可以提前提醒你了。”她忧心忡忡，“今天遇到些自卫队，叽叽喳喳聊着对POUM的搜捕，如果可以的话，你得提醒你朋友一下。”
“他在受伤之后一直住在莫林疗养院，不过明天他得去前线开设证明。”
“莫林疗养院是吗？”玛格丽特念叨着，“或许那里不该停留了。”
“明天我会去火车站等着。”
玛格丽特担心完弗雷德的熟人，又开始担心起弗雷德：他本人也并没有退伍证明，或许只能依靠被遣送回国，或是靠她的仿造记者证。不管哪一种情况，都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不用担心。”弗雷德摸了摸玛格丽特的头发，“我现在还没有危险，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玛格丽特微微点头。
“实在不行，怎么来西班牙的，就怎么回去。”弗雷德的心态很好，但这句话却遭到了玛格丽特的白眼。
他没有几个月前那么健硕了。无论是在马德里还是巴塞罗那，食物都不充足，体力也支撑不下去，如果真的要翻过比利牛斯山，不仅需要提防自卫队，也要提防法国的巡逻队。
不管怎么说，翌日下午，弗雷德就匆匆前往车站。
而玛格丽特则在城市里闲逛，有意无意在猎鹰酒店周围转悠：她没有听清时态，根本不知道那群人是狂妄地讨论着计划，抑或仅仅是戏谑。
不过很快玛格丽特想通了，即便是冲进去突袭，也绝不会挑选一个如此明媚的白天。
这几日的巴塞罗那已经进入夏季，前所未有地平和起来，空气和阳光都很宜人，玛格丽特甚至有种度假的错觉。当她顺着兰布拉大街到达欧陆酒店的时候，随便找了个咖啡厅坐下，打算吃点东西。
从点完咖啡到慢条斯理地喝完，玛格丽特一直注意到酒店内坐着一个神情焦灼的女人，坐立难安的模样。
尽管她看上去有些慌乱，但还是尽量保持体面：现在的巴塞罗那，只有让自己看上去“体面”“资产阶级”一些，才能更好地躲避自卫队的搜查。
不过很快，玛格丽特的表情就变成了惊讶。
弗雷德竟也到了欧陆酒店门口？
他和一个深发男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随后，弗雷德推门进入咖啡厅，刚巧看到坐在桌边的玛格丽特。
“好巧。”
“那是你的朋友？”
“没错。”
焦灼的女人迎了上去，一边强硬地把埃里克带出了酒店。
两人很快就消失在巷子里。
没多久，玛格丽特就得知，埃里克的房间在夜里被破门而入，所有的行李都受到了严格筛查，甚至收缴了不少剪报和日记本。他已经被怀疑，并同时在被追捕，只不过城市内有太多POUM成员，自卫队没办法通过外表一一查清。
这么一来，通过官方途径离开西班牙就变得困难了。
就算他们顺利离开，这些宝贵的材料或许也会流落到自卫队手里。
****
几天之后，弗雷德拿到他的伪造证件。
这本记者证曾经的主人已经牺牲在前线。他的证件上满是血渍，刚好可以挡住模糊不清的、经过修改的弗雷德·莫里斯名字。
提着行李袋离开巴塞罗那的时候，玛格丽特怀揣着无数份珍贵的剪报，包括可能会让她深陷危机的POUM的《战斗报》——现在它已经无法继续发行，整个报社都被摧毁。
她眯着眼看向天空。
不远处是古老的比利牛斯山，一座她曾经怀揣着理想翻越过去的雪山。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等到共和派大获全胜之后，喜气洋洋地乘坐飞机返回巴黎。无论如何，重新踏上雪山绝非她能预料到的，同样她也想不到自己离开时如此灰头土脸。
世事无法预料。
“在圣拉里的时候你想过吗？未来真的有一天我们会翻山越岭，徒步整个雪山。”玛格丽特气喘吁吁地问。
“没有想过。”
弗雷德蹲坐在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地图。
“这是我画的那个？”玛格丽特笑起来，“你竟然留到现在了。”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敏锐地看向弗雷德，白皙的脸颊凑近了，“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对不对？”
“……不对。”
“肯定是啦！”玛格丽特的双手捧着弗雷德冰冷的面颊，“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不留下我？”
“当时还年轻。”弗雷德说。
当时太年轻，没有意识到情感竟然会那么滞后。以思念为刻度的话，非得要等到失去了才会触发认知。
玛格丽特沉默着往前走。
距离村庄还有不到几英里时，对面忽然闪过幽幽灯光。
在墨黑到令人恐惧的夜里，这样一束灯光绝非心灵的慰藉，而是骇人的标志。谁都无法保证，光亮对面的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是某个村民，又或许是荷枪实弹的巡逻队，没人知道。
两人悄无声息地躲进树林里。
树木不算粗壮但枝桠繁茂，又刚好是阴天的弦月，月影斑驳，不细看的确看不清楚。
玛格丽特把行李袋藏在几米以外，自己则蜷缩起来，用浓厚的树叶挡住身体，另一只手捂住嘴巴。
黑沉沉的夜里，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重的过分。
举着灯的果然是两个法国巡逻队，但看模样只是临时调过来的非正规军，潦草马虎地从树林里穿了过去，就当作是巡逻完成。
即使如此，玛格丽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颤抖。
她很紧张。
紧张到有一种反胃的冲动。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远离，玛格丽特才松了口气。“他们还会回来吗？”
“不清楚，但我希望不会。”
弗雷德忧心忡忡。
逃脱过一次巡逻，并没有让玛格丽特更轻松，反而是更加害怕，身体也随之变得沉重。她紧紧攥着行李袋的提手，一边仓促地往前走着，丝毫不顾自己头晕眼花。
“玛吉，慢一点！”
弗雷德提醒。
下一秒，玛格丽特就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一户农居。
天已经亮了，玛格丽特手里被塞了一杯热牛奶，香喷喷的法棍抹着面包被老人端了过来。
“Mangez, s'il vous pla?t!（请吃吧）”
熟悉的法语，虽然是南部口音，但仍旧让玛格丽特觉得熟悉。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几乎要流出来——或者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Merci！（谢谢）”
玛格丽特大口大口地吞着，饥饿许久的肠胃终于得到了满足。过去许多个难眠的夜晚全都抛在脑后了，只剩下幸存的快乐。
感谢上帝，她终于回来了。
还有最后一章没写…
写完会进包月！所以速看！
春节期间废寝忘食写出来的文，也算是满足我的小爱好了！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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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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