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室成了丽娅最恐惧的地方,钢琴成了她的梦魇。每天下午他要丽娅给他弹琴时,她不敢弹最喜爱的肖邦,也不敢再弹那些情绪激烈的浪漫派曲作。她只敢像个会弹琴的机器一样,指下的托卡塔曲或回旋曲优美欢快,技巧丰富,却毫无更深层次的真情流露。
终于,克里斯蒂安积压已久的怒火爆发了。他要的是酒吧门口那个精灵般鲜活可爱的少女,是她明眸中闪耀出的真诚、愉快的光芒,不是一个麻木服从的布偶,一个从不弹错任何音符的机器。她是他见过的最真实、美好、明亮的东西,但到了他面前的她,却变成了他不认识的虚伪模样。
是他不够爱她,对她不够好吗?
他给了她多少温柔的宠爱?事后小心翼翼地亲手为她上药。无论多忙,每天准时回家陪她吃饭、睡觉,生怕她委屈自己。最昂贵最漂亮的礼物流水一样送到她脚下。为她学会手语。要求宅子里的仆人像尊重女主人一样尊重她,这是他以前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待遇。
然而,这一切都没法让她回心转意,最后他还得靠集中营里的那个小杂种来胁迫她。
求之不得的烦躁、挫败、愠怒、愤懑在克里斯蒂安胸腔里无限蔓延。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个小杂种。她心里的那个小杂种。
克里斯蒂安不会明白:没有平等和自由的宠爱不是爱。即便是,这种爱也一文不值。
因为真正的爱,是伪装不出的。
那天丽娅弹的是巴赫的托卡塔第三首,D大调明黄色的愉快欢畅被她在学院多年练就的纯熟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串串飞快的琶音、音阶流畅平整,跳跃的和弦干净利落。她想,克里斯蒂安应该挑不出任何错儿来。
他踱到她身后停下。光从脚步声丽娅就能听出,男人的心情很不好。
烟头被随手扔在地上,狠狠碾灭。
大掌从身后扣住她瘦成尖儿的下颌,反复摩挲,然后微微上抬,逼她仰头与他对视。
“就那么想那个畜生?”
丽娅一愣,慌忙摇了摇头。
强自垂下眼,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好想阿列克谢,真的好想好想。
克里斯蒂安攥着她下巴的手痉挛般地一紧。丽娅没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凶光。
他放开了她,翻出琴架最后面的一本灰蓝色的Urtext琴谱,展开在她面前。
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
丽娅心一沉,泪水难以控制地夺眶而出。在华沙时,这首曲子的音调曾无数次自然而然从指尖涌出,只因她记起了阿列克谢的一个微笑,一个蹙眉,一句话,或回头时的一个目光。丽娅还曾经特意为这首曲子编过一个钢琴与小提琴合奏的版本,虽然她一直没有勇气拿给阿列克谢看,更别提问他愿不愿与她合奏。
克里斯蒂安大掌裹住她上臂将她拽起,一脚踹开了琴凳。
“五分钟的简单曲子,站着弹,以学院荣誉生的水平,应该很简单吧?”
丽娅没理解他的意思,呆望着他从斜侧俯视她的俊颜。
“能弹好,我就带你去见他。”
丽娅下意识觉得这是个陷阱,但她想不出克里斯蒂安到底要干什么。而且她实际上也没有任何选择。她想弹也得弹,不想弹也得弹。
于是,她颤抖着将手放在了琴键上。
…………
丽娅无声地倒吸口气,手指慌乱地停断了一秒。见到少女的惊惶,男人轻笑。
“再给你一次机会。从头来。”
这次丽娅没再停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下,滴溅在不断起伏的琴键上。
…………
曲毕,克里斯蒂轻咬娇小玲珑的耳垂,嗓音带着狠戾的低沉嘶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冰冷笑意。
…………
泪水滴落在羊毛毯上,啪嗒啪嗒一片。
那夜格外的冷,窗户上都冻出了窗花。克里斯蒂安不顾丽娅那些抗拒的小动作,霸道地从背后搂着她。丽娅回忆着下午与他的对话,本该为能见到阿列克谢而欢呼雀跃的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刺骨寒风隔窗呼啸,她愣愣盯着特雷布林卡的方向。无论男人身上有多暖,她却依旧如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般冷。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气从心中外散,浸满了四肢百骸。
渐渐的,男人呼吸缓慢均匀,显然已经睡得很熟。丽娅轻手轻脚爬出他的怀抱,一个人蜷卧瑟缩在床角,大睁双眼,直到天明。
克里斯蒂安确实言出必践,是日就带她去了特雷布林卡。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后,轿车在二号营口停了下来。
若非亲眼所见,丽娅绝对无法想象如此可怖的景象。一下车,一股她从未闻过的臭气就迎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掩住了口鼻。那是一股怪异的恶心臭气,好像由什么东西腐烂多时而造成,却又夹杂着一丝好似腐叶被烧焦的臭味。营口狭长的月台被铁丝包围。刚下列车的人们面色憔悴,惊惶不安,经过不知多久的旅途,早已因饥饿、寒冷、疾病而虚弱不堪。死在列车上的一具具尸体被抬下,幸存者被分成两队,被逼着站到一条 ‘卸货坡道’ 上去。
…………
丽娅脚下一软,浑身猛地一阵颤栗,胃里翻涌难耐,在道路旁呕吐了许久。
克里斯蒂安面无表情地掏出手帕给她擦脸。她下意识一把挥开男人的手,他却用一只大掌扳住她的脸,另一手不容分说地继续擦拭。
他擦着擦着停了手,默默望着少女的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凌锐的眼尾微微下压,低垂的睫梢试图掩饰眸中沁出的几分心疼和不忍。犹豫片刻后,常年浴血沙场、杀伐果断的男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紧了紧丽娅肩头的大衣,揽着她的腰往营地西边走去。
一号营的砂石场上,身着单衣的瘦弱男囚在早春刺骨的寒风里踉跄着搬运劳作,时常有亲卫队军官用鞭子或枪托儿、锤子或十字镐给他们认为偷懒的犯人重重一击。同样身着单衣的女犯人在另一侧的分拣营房工作,十指浸泡在寒水中清洗军服,在寒风中冻得红肿开裂。
丽娅心里一阵猛烈的绞痛,下意识停下脚步,第二次主动对克里斯蒂安说话。第一次,是在她求他放过阿列克谢那日。
她打着手势,用口型求他送一件皮衣给阿列克谢。
丽娅想,克里斯蒂安既然肯带她来看他,说不定能够允许她这样做。即便她的旧皮衣对阿列克谢来说实在太小,也好过他在寒风中受冻。
但男人原本柔和的脸色倏然阴冷,大掌猛地压住了她颤抖着去解皮衣扣子的双手,极力隐忍的盛怒之下,修长的手指痉挛般地一紧。
额角暴凸的青筋隐隐弹跳,巡着她的脸,神色阴沉冰冷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薄唇微勾,笑容略微扭曲了英俊的五官。
“等下……你自己给他。”
适才所有对少女的疼惜都化作了烦躁的怒火、占有欲、挫败感。揽着纤腰的手猛然收紧,快步带她朝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
丽娅不知道列车上下来的人们被领去了哪里,但她再次见到他们,他们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依旧是女人和孩子先列成一对,之后是男人。牵巨大德牧和卡斯罗犬的军官把囚犯们逼入一个两米多宽的过道上,过道两边都有铁丝篱笆。丽娅注意到,与一号营不同,这里的篱笆上都有树林遮盖,好像生怕外面的人会发现。
…………
一旁的军官上前来,给上司点了一支烟。克里斯蒂安吐着烟,夹在指间的烟蒂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那条被铁丝篱笆包围的道路和牵军犬的军官。
“他们管这儿叫 der Schlauch……”
强硬地扳过丽娅的肩,在她耳边呢喃轻语。
“不过我更喜欢叫它 die Himmelstrasse.”
Schlauch是德语里‘管道’的意思,但丽娅没听懂他说的第二个词,目光带了几分迷茫疑惑,抬头望着男人。他低头笑望着她。
“我亲爱的,那是‘天堂之路’呀。”
丽娅心一沉,眼前发黑,胃里又泛起一阵恶心。男人丝毫未于理会,搂着她向前,罕见的轻快脚步透着几分让她不安的急不可耐。
他把她领到一个大空场上。空场两侧各有一间营房模样的一层矮楼。外墙是灰黑色的,屋顶上有个巨大的红砖烟囱,铁门紧闭着,窗上都被铁线网封死。
克里斯蒂安踩灭烟头,向一旁一个军官使了个眼色。那个军官不知道去了哪里,几分钟后,丽娅听见营房里传来痛苦的尖叫。
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孩子们一声声呼唤爸爸妈妈的稚嫩嗓音。
她猛地想起了阿列克谢两个可爱的小妹妹,下意识撒腿往营房门跑去,却被克里斯蒂安一把拽住,摔回了地上。丽娅像个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儿,无声的泪水泉涌而出,甚至浸透了皮裘的前襟。她绝望地紧紧捂住了耳朵,可即便如此,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仍旧不断扎入耳膜,贯穿脑海。
多年后,丽娅一闭上眼,还是会听到那些让人绝望,令人窒息的呼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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